繁花如瀑

时间:2023-11-30 13:42:02 来源:网友投稿

引子

结婚二十周年这天早上,栀子突然多了不少白发。她没想到,一生致力于把男人当饭碗的自己,最后却成了男人的饭碗,搞到人憔悴。

她扯下一根,走到窗前,对着晨光细细观察起来,竟发现白发比黑发更粗亮。

昨晚,她又梦见了它,那个野花次第悬垂而下的“瀑布”。她像当初逃难路上一样,被它震撼、分解、融化、蒸腾,被它托举起来,卸掉一生泥垢,再无自己。

醒来后,她断然决定,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也就是甚嚣尘上但没几人做到的撒手、梭哈、舍了才得。她想学电影里的人,搞一次结婚纪念日,上午做顿好吃的,下午去中介公司挂牌卖房子。

栀子看了眼赖大娃紧闭的卧室门,心想,在昨晚激烈争吵后,自己突然回复到二十年前的温柔,为丈夫熬一锅小杂鱼汤,他该多么意外啊。

她一路往菜市场走,一路在心里排演心灵鸡汤,眸子甚至透出笑意来,买鱼时也不像平日那样拦腰砍价。

她没想到,这不过是命运突变之前的回光返照。

两小时后她推开家门,第一时间发现赖大娃的某些东西不见了,鞋子、牙刷、酒杯,以及破旧的洗澡巾,等等。一张软面抄纸用筷子压在深棕色饭桌上,白惨惨地晃人眼睛。二十年来,他俩结了离,离了又结,纠葛甚是激烈,但他从没在那些情感起伏中给她留过端庄的纸质信。她心里一“咯噔”,扔掉装菜的塑料袋扑过去,只见纸上写着——

栀子,我走了。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的。好好过你们的。

他这个“们”,显然指的是并没跟栀子住在一起的婆婆,也就是赖大娃自己的母亲,那个与栀子并不怎么和谐的老太太。

太意外了,太不像赖大娃本人了,往左往右推理,都不合理。

栀子血一涌,决定把他抓回来,问个明白,就像大多数老婆对丈夫那样撒娇式蛮横。这好像成了她此生剩下的唯一事情了。

一周后,栀子通过丈夫留在强娃那里的蛛丝马迹,知道他去了武汉,便编好谎言,收拾了行李,去跟婆婆告别,不料那个一辈子与儿子唇枪舌剑的悍母,也领着人在看她自己的房子,准备卖。

栀子没进门,转身走了,上了火车才给婆婆发短信,谎称自己跟赖大娃在一起,要去武汉。赖母却回复说,我很好骗吗?栀子想了想,不再回复,只把头转向窗外,一路痴痴看过去。

这是秋天,家乡与湖北省的分界线上,没有植物颜色的变化,而有年冬天,她在火车上看见了绿与黄的截然分明。

另一个秋天,白栀子坐在操场边的大石头上,学室友马琳娜双手圈着膝盖看夕阳。有个不认识的男生突然弯到旁边,对着她空啐一口,喊声“蔬菜排”,就走了。

旁边的马琳娜生气了,跳起来,追上去拦住那男生,问他平白无故的,凭啥侮辱人。男生就说,他不喜欢“蔬菜排”搞造型。

只有冒县人懂他的潜台词,意思是说菜农的女儿没资格装风雅,呆呆问夕阳。

那块石头是冒县一中女文青的装腔热地,突出在操场边临坡的高企外角上。女生们在那里看夕阳时,会和石头一起成为全校抬头可见的风景。若不是爱写诗的马琳娜强拖栀子作陪,她确实从未坐上去过。

菜农的女儿哪会对夕阳感兴趣呢,她梦里都是北上广的高楼。

马琳娜回到栀子身边,還在骂骂咧咧。栀子倒不生气,反觉那男生挺幽默。原来,别人都暗戳戳叫她们“傻农货”,唯有这人把她们喊成了战士似的,有点意思。那是1996年的秋天,城镇户口对冒县人来说,依然重重压在头上。电视报纸总在说,所有人都是社会主义主人翁,高贵得很,可他们就是不信,硬要把全县人分出三六九等。

当时,白栀子是冒县一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种中下姿色又成绩中等的学生,可该男生还是对穿着统一肥大校服的她,一秒喊出了真实出身,仿佛知根知底。

栀子脸红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自己不够白。可比她更黑的城镇女马琳娜,却没被对方指认为“蔬菜排”。她又想,那男生可能真认识她。但认识的人总有三分情面,何至于主动近前来无故挑衅?

七想八想也没结果,倒让她在后来两年多的高中生活中,刻意注意那男生,也打听到了对方是供电局职工的子女,外号赖大娃,喜欢以拳头论输赢,成绩还不如她。而学名赖祈的赖大娃,在食堂或者开水房跟她撞见时,却没再认出她来,眼角余光都没扫她。

也许那一声“蔬菜排”,只是鬼摸了脑壳?

她和他都没想到,它只是命运故意掀开的一角。几年后,他成了她的男友,然后,又在他们结婚二十年那天,以自己神秘的失踪,开启了这篇小说。

高中毕业后,白栀子和马琳娜都落榜了。前者是总分太低,后者是语文分太高,并极其厌恶数理化。幸好那时高校还没扩招,落榜的大有人在,两个人也就平静接受了结果,成了城中城郊相隔几里的待嫁女青年。

马琳娜有时会穿着道袍一样宽大的麻布衣服,戴着吉卜赛女郎似的夸张耳环,浓妆艳抹穿过三街九巷,来栀子家找她,一起去县城最高学府师范校的对外舞厅跳舞,并且在去的路上,向栀子朗诵她刚写的诗。

每周末两次舞会的票钱,以及跳完舞后去吃麻辣烫的钱,都是马琳娜一个人出,所以栀子听不太懂那些诗,也会极力搜肠刮肚找词语赞美。

高一以来,她已经摸到了赞美马诗的门道。首先要讲整体的感觉,哪怕讲得不那么准确也行,毕竟她只是马琳娜说的“听白居易朗诵初稿的婆婆”。再后来,栀子还必须挑出其中一两句具体谈谈,也就是重点表扬高光点,惊叹对方的才华。这让马琳娜越发雷打不动地在周末舞会开始前,准时来接她。

当她们每周小心翼翼说服栀子的母亲,发誓不会趁着舞厅故意熄灯瞬间跳贴面舞,得到“既想让女儿出去钓金龟婿,又生怕女儿搞坏名声”的女人的许可,走在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的环城小路上,向着聚集了本城最时尚青年的师范校舞厅走去时,心情都快乐得想喊出来。

路上,一路恭维马琳娜会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并渐渐确信其一定会成为的栀子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陪闺密去跟一个广东来本地谈生意的老板暗通款曲。不久后,马琳娜就跟着那在香港已有妻儿的男人私奔了,成为其在内地包养的别室。中国也没出现一个叫马琳娜的诗人。

至于马琳娜在后来二十年中生活得如何,私下写没写诗,则因其私奔后主动斩断了一切联系,不得而知。等到这两个闺密再次见面,已经是在2021年栀子寻找赖大娃的途中了。

多年后回望那些金贵的少女时光,每次进入舞厅,马琳娜就把小坤包甚至多余的衣服,一股脑儿塞给栀子,自己则鱼儿样滑进明明灭灭的舞池,神龙见首不见尾。栀子显然只是一个陪衬之人,甚至是免费女仆,但她乐意。她喜欢舞厅里的一切,喜欢飘在空中的各种香水味,喜欢那些来跳舞的油头粉面的县城男青年或者已经有肚腩的亢奋的中年男人。她认为他们都是对生活有更多追求的人,不算本地土鳖。她偷听到他们在散场后的聊天,说麦当娜是英雄,因为身体解放被家乡人民举起来抛向空中。她总想着麦当娜会因为没被接住,一屁股落到地上。她跟她母亲一样,觉得麦当娜伤风败俗,却超喜欢不说破、只在那种事边边上打转转、欲言又止的中国情歌兼舞曲。栀子一首首地学会了它们,里面的歌词都是她春心的细腻描绘。

可她的家教告诉她,暴露情感是可耻的。

舞曲一停,她就会被拖回现实,在家聽母亲整日唠叨:“你看你,长得粗枝大叶的,咋个靠嫁人农转非哟。我看村头的兰木匠不错,人丑点矮点,文化比你低点,可人家有手艺啊,你爷爷的棺材都是他打的。”

母亲还经常掰得细细地,在饭桌上分析兰木匠的求偶优势。比如,他是孤儿,跟他结婚不用考虑婆媳关系,等于招了个入赘女婿,以后财产都是女方的。再比如,别人刷油漆都是五六层,兰木匠用到七层,可谓方圆十里最用心的木匠,人品就在油漆这事里透露了出来。

此时栀子才明白,在冒县一中被城镇户口或成绩好的两种优越分子踩,也比在家听母亲人生无望、退而求其次的论调好。她想到兰木匠就想吐。她曾亲眼见他坐在家门口,张开黑牙大嘴,用一根硕大的木签剔牙,然后又挖鼻孔。但她才十**岁,还没到被母亲逼婚的程度,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在陈明真的歌声中,身上斜挂着两个小坤包,手里抱着马琳娜的外套,每周末或坐或站在舞厅角落深处的“壁花”栀子,不知道有个人已经注意到了她。

在马琳娜跟广东老板勾搭上再不来舞厅前,命运之神惊险地抓住最后机会,安排赖大娃向栀子走了过来。那时候,他依然没认出栀子就是高一时被他骂过的“蔬菜排”,栀子却认出了他,知道他顶替父亲进了供电局,成了全城最爱“蹦跶”(比如打架,比如穿着时尚)的青年之一。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了解他,好像他的信息每次都是无意被一个同学推送到面前,总之,她偏偏对他了如指掌,所以赖大娃接下来的举动便显得特别“现宝”。

赖大娃带着一个跟班似的少年强娃走过来,恰到好处地在新一曲响起前停到栀子面前,伸出右手,微微弯腰,做了个很绅士的姿势。

这是栀子混舞厅以来,第一次有人邀请。她并没受宠若惊,却举了举手里马琳娜的衣服,表示不方便。赖大娃并不气馁,转眼看了下身边的同伴,后者马上凑过来说:“妹儿,他是聋哑人,但他极其聪明,能根据大家的动作踩节奏,准得很。你不要拒绝残疾人的邀请哟,让世界多一点爱嘛。”

栀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当天的赖大娃。他头发剪得很精致,用摩丝梳得一丝不乱,特别像港台剧里的贵公子,她想笑,却死死憋住了。仅仅几秒,她判断出赖大娃跟高二高三时一样,没认出她就是坐在大石头上看夕阳,被他喊“蔬菜排”的校友。他更不清楚,这几年她对他已经知根知底,甚至了解他小学初中时因为多话影响课堂经常被老师赶出来的事。她还知道他父亲前不久过世了,家中唯剩他和母亲。赖母也是供电局的,有退休金。她还知道他家有两套房,并瞬间计算过他家的开支结余——她也就是喜欢琢磨各种信息而已,并不认为与自己有何干系。

那时刻,栀子想了想,就把衣服递给旁边那少年,走进场内,跟赖大娃跳起了舞。她虽第一次实践,但早已把慢三快四之类旁观得清清楚楚,毫不露怯。

白栀子既内向又勇敢的性格,让她共舞两曲也没揭穿对方不是聋哑天才,而是一个顶替父亲刚进体制内的街娃。她没有跟他说一句话。他作为“聋哑人”,自然也不能说。连跳两曲后,赖大娃不再邀请她,转头去泡别的女孩子。栀子在远处看着他二人的表演,忍不住笑了。不一会儿,马琳娜拉着那个广东老板过来,说人家要邀请她俩去吃麻辣烫。

吃吃涮涮中,处在情感自得态的马琳娜主动点拨栀子:“打扮开放点,才能有好姻缘,你看你第一颗扣子扣得呀,快把自己勒死了。”那夹着舌头说话的男人却连声否定,要前者不要“支瞎子去跳岩”。他认为白栀子这样的女子注重打扮是东施效颦,不如回归内在美,以性格吸引男人。

话虽中肯,却有点硌人。栀子好像没听懂,不吱声。又吃喝了一会儿,她谎称母亲短信来催了,就提前走了。

一个人踟蹰在行人寥落的深夜大街上,栀子心里莫名空空落落。她并不知道,这是与闺密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久后,马琳娜给父母留下一封信(除此没给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语),就跟人私奔了。马家父母误以为栀子是见证人甚至参与者,赶到白家来,苦口婆心到嘴角说出白沫,栀子依然坚持根本不知道此事。双方父母虽然有点不信,也只好作罢。何况马琳娜在信的末尾承诺,自己一定会幸福,过阵稳定下来就联系父母。

白母却不再允许女儿去舞厅,说会打断她的腿。栀子也无异议。一个人本来就没必要去了,何况,她也舍不得买门票,更不敢半夜独自回家(过去都有马琳娜花五元打车送她到离家不远的路上,目送她进门)。

她与赖祈赖大娃的缘分似乎再次断掉,也没多想,每日里就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家务活,勤劳得让母亲没理由再责备任何。

秋天来了,她提着家里种的菠菜芹菜去菜场摆地摊,不想赖大娃有天竟来买菜,也没看她脸,只一味扒拉篮子,挑剔还价。她兵来将挡,各让一点,生意成交拿过钱后,才淡淡地说:“你娃能说话啦?”

毕竟两个人一尺距离跳过两曲,赖大娃闻言一抬头,认出她来,竟红了脸,嗫嚅说:“哎呀,跟你开个玩笑嘛。”栀子没想到他这种跟地痞就隔一层纸的打架狂魔也会脸红,不禁又咬着嘴唇,暗暗发笑。这天以后,他俩留下了对方手机号码。不想短信聊几次,同学关系与大石头一幕的真相都大白了。赖大娃虽爱混江湖,却因更社会化而更讲究,就找了时间,呼朋唤友出来,摆了个火锅宴,要当众向白栀子道歉。

栀子这样的女孩子,在学校里社会上,都被她精通婚道的母亲故意训练出了一副配角的柔软身段,并深入灵魂地认为自己不重要,没想到竟能被桀骜不驯的赖大娃当个人物,还约三五朋友摆宴隆重道歉,一时不禁想东想西。

爱上一个人只要一秒,何况,她注意他三年多了,也许早就入蛊而不自知。

这一吃,她就经常被这群男孩子邀请陪吃了。赖大娃并不想追求白栀子,而是太喜欢她文静不说话,守包、守衣服、递纸巾、布菜、擦桌子,谁说话都睁着眼睛认真听的样子,好像大家共有一个免费迷妹加女仆。

赖大娃早有个初中就恋上的恋人,据说很漂亮,去了东莞打工。饭桌喝多了倾诉起来,原来是一场时断时续的苦恋,他对人家更痴情,是被摆弄的一方,所以也没心思探索别的女人。他觉得栀子五官比例虽不太正,有点马脸和雀斑,又有他母親最瞧不起的农村户口,但确实是他欣赏的传统性格。他觉得这种用崇拜的眼光默默听大家说话的女人,在冒县已经很稀少了,便更在心里高看她,当着狐朋狗友求她做他“干妹子”。她自然答应了。后来半年,他以干哥哥名义三不五时叫她出来吃喝,甚至有几次还带着小跟班直接去白家。他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恰当的小礼物和一大串对白母白父的肉麻恭维,让两位老人既担忧,又喜欢上了他,想怂恿女儿插一脚,搞定他。

“毕竟是个吃皇粮的,一家都是城里人。性格嘛,确实不如兰木匠老实,但本身条件比兰木匠好啊。”做母亲的在某次吃晚饭时这样分析。栀子突然感觉很烦躁,从未有过的烦躁。她推了碗筷,对母亲说:“不要东想西想了,我们就是结拜兄妹。再说你也晓得,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感情好得很。”栀子说个感情好得很的谎言,以为堵住了母亲的嘴,母亲却说:“那就叫你干哥哥在他单位帮你找一个。咱们是农村户口,也不挑,供电局守门的都行。”栀子就更气了,说了声“守门的都是老头”,就出门去了。

那天晚上,她在家门口的小河边坐着看月亮,想了很多事,然后就哭了。

栀子正在为莫名其妙的单相思烦恼,赖大娃那个在东莞打工的女友却突然回来了。做男友的迫不及待带女友来宴请五六个常驻酒肉朋友,其中也有在舞厅里老跟着他的少年强娃,算是给女友接风。他出乎意料地细心起来,甚至脸上带着淡淡的羞怯,保护着女友的学名秘而不宣,介绍她的昵称是“肉肉”,说是他帮她取的。

正在夹菜的栀子听到这暧昧的昵称,手抖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对面肤色白皙、线条圆润的女孩,发现对方坐在赖大娃身边,也正目光如电般观察着她。

两个女孩赶紧友好地笑了笑。

几乎一晚上,肉肉吃什么都浅尝辄止,好像怕把亮亮的唇彩弄脏了。可她一直在关注白栀子吃没有,对其他人却比较敷衍。一有新菜上来,肉肉就起身递到对面,说让干妹妹先吃。栀子每次站起来受宠若惊用双手接过菜盘后,都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为什么,赖大娃突然对着肉肉嗔怪地吼了一声:“你管她做啥!她是长期蹭饭的人了,比你熟。”

这句话也不知显得跟肉肉亲近还是跟栀子更亲,总之透着自家人的感觉,还有点男子气的霸道,大家都笑了。

后来栀子才知道,那个肉肉太会演了。她假装被赖大娃吼住了,做小伏低温柔无比地一晚上遵他指示,说啥做啥,实际上几个小时后,她就要跟他摊牌,结束从初一开始的长达八年的初恋,毫不手软。因为,她在东莞已经有新的男友了,且已整整同居两年了。这边一甩掉,那边就准备领结婚证了。她说那个来自安徽的男孩大专毕业,会弹吉他会写歌曲。仅此一句,赖大娃这种靠打架出名的学渣就败下阵来,再无多话。

一直到送走肉肉,意识到此生可能再不见面,赖大娃都没太大反应。毕竟这两年肉肉以工作忙为借口不回冒县,也不允许他去看她,平日里也不怎么接电话,一个短信有时几天才回复,他已经半明半白了。越在苦痛中,他越是帮人打架多,哪里一喊就带着强娃一帮人去了,不论报酬,只讲个义气。那种豁出命的架势能吓退一众人,他自己也特别爽快。若不是后来进了供电局不得不明里收手,他恨不得搞个代打架公司。

把肉肉送上绿皮火车后,天已经黑了。赖大娃没坐环城巴士,故意慢慢徒步两公里回城。暮色中的他突然感觉非常非常空,好像肠肠肚肚掏空了,又好像整个宇宙也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感觉,便打电话要栀子出来吃消夜。

栀子早就化好淡妆穿好衣服等着了。她总预感肉肉走的这天会有点什么事,但她又猜不出什么事,直到见了赖大娃,她才明白了几分。

赖大娃硬是用脚整整走了五六里,走到离白家一百多米远的一棵树下,站在月光阴影里等着白栀子。他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逐渐飘过来,看也没看,就一把搂过她肩膀说:“走,去文化区吃消夜。”

栀子吓了一跳。赖大娃跟她关系虽近,却是第一次搂肩膀。她有点不自在,马上甩开了。赖大娃又说:“走,去文化区!”

文化区是由本地古代贞洁烈女牌坊聚集地遗址改成,里面的茶馆酒肆卡拉OK都是明清装修风格,挂着各种仿古字画,进去消费的大都是冒县各行业有点成功的人,不是他们这种饭碗都不稳当的社会青年。栀子遂责怪道:“抢银行啦?去那么贵的地方。”赖大娃就说:“老子今天高兴。”

说完,他又强迫拉了她手,往不远处等着他俩的的士走去。赖大娃说:“今天,老子上厕所都要打的。”栀子就说:“未必明天要翘辫子了?”赖大娃便说:“老子被那个娼妇甩了,还要钱做啥,花光算了。”

栀子就一愣,再不做声了,静静看车窗外呼啸而过的夜景。

那天晚上的酒菜真丰盛啊,是栀子有生以来吃过的最豪华的大餐,除了有冒县特色招牌菜外,还点了当时内地县城很罕见的要普通人一周饭钱的基围虾。

菜都是上给栀子吃的,赖大娃给自己备的是泸州老窖。他点到第八个菜的时候,女孩子也没像平日那样贤惠地阻止。她心里有恨啊。过去的两天,在聚餐交谈中,她知道他与那个娘家在镇上的肉肉,是住在县城他家的。赖大娃的母亲还故意去了妹妹家走亲戚,留了个二人世界给他们。

她恨啊,瞧不起这种明明要分手,还在一起睡两天的贱人。

她不能表现出来,今天以前的事都跟她没关系。她只能狠狠吃菜,并冷眼看着赖大娃把自己灌醉而不劝,还合计着怎样把剩菜打包回去给父母开洋荤。这一切,就是她能做的最大的报复了。

一切都在栀子的预计之中,不到半小时,空腹喝酒的赖大娃就哭了起来,用最脏的话骂着前女友,妖婊娼妓奴,全是女字旁的。

栀子感觉骂得还不狠。冒县真骂人的会满嘴生殖器,或涉及对方母亲以及家中各种女性的生殖器。“这是假打!”她有点不解气,便拿过酒杯,自己也喝了一杯,一句不劝对方别哭。

吃吃喝喝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到深夜,服务员也是见过世面的,刻意不来这个包房服务。到了快十二点的时候,赖大娃突然不哭了。他起身走过来,一下单腿跪在栀子面前,說:“我们去开房,气死那个狗日的女人。”

一股酒气带着饱嗝铺天盖地向栀子熏来,她躲无可躲,竟没感到恶心。而平日里,她最怕酒气和饱嗝,连父亲喝酒她也不挨着坐。她曾在小学就暗暗发过誓,绝不找一个喝酒的男人。

她当时看的三本读物《知音》《读者文摘》《青年文摘》都曾用各种故事告诉她,检验爱情的标准是对方重感冒流鼻涕时嫌不嫌脏,于是那一瞬间,栀子做了她成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决策。

她首先想到,如果抓住机会,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有饭碗了。那是母亲输灌给她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并被她的成长验证了的人生第一要事。

她又很快判定,在数月交往中,赖大娃虽说有些粗鲁,也爱赌博打架喝酒啥的,其实跟社会上真正的流氓不一样,他不欺负女人,而且特别讲义气。她预测:他若不对她负责,自己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她还想到万一行动失败了,也有个退路,就是像肉肉那样,告别父母,去经济更发达的地区打工,洗白自己。她听说肉肉那样初中就被赖大娃睡了的人,也照样找到了对她好的会弹吉他的青年,可真是很振奋。

一不做二不休,栀子当场就拜托服务员在旁边的旅馆开个房间,说赖大娃这样子是回不去了,她去照顾他。满街点着隐晦红灯笼的文化区的服务员也是见惯这种场面的,马上就给长期合作的情趣酒店打了电话,那边还急急派了人来,帮忙把赖大娃背了过去。

赖大娃到了摆着心形大床的客房,吐了好几次,栀子收拾得非常累,但依然没感到恶心。她打了电话回家,说明了情况。不想平日里常用“纯洁”二字来暗示贞操教育的母亲,并无什么意见,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叮嘱她什么,终于又什么都没说。要挂电话了,白母才突然说:“你爸爸睡了。我明天跟他讲,你在莲莲家。”莲莲是城市另一头的栀子的表妹,与其父不属于一个亲属系统,也不在一个年龄段,只是逢年过节聚会时招呼一声的交集。

母女连心,栀子明白母亲也期望她赌一把。

母亲常说自己命苦,找了个屁也没用的男人。她说的是栀子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但好吃懒做,又胆小怕事的男人。一个在家似乎不怎么存在、永远默默听老婆骂,却倔强地三不五时把各种家务事做砸以便少做家务,并永远在每天晚饭时给自己摆一杯高粱酒一把花生米、独自享受吃喝特权的男人。

赖大娃猪一样睡到凌晨三四点才醒过来,说要喝茶。栀子赶紧帮他端上刚沏的茉莉花茶。他喝了半杯后突然一愣,想起了开房的目的,就把茶杯放了,无预警地扑过来,抓住栀子,三把两把脱了她衣服。他没有像电影里的人先来点前戏亲嘴啥的,估计也是知道自己呕吐后只漱了口,没刷牙。栀子好像也在躲他嘴巴。他把她衣服扒光后,对着她馒头样的胸部并没伸出手,而是退后一步,马上拿出手机,说要给肉肉打电话,跟她说自己跟白栀子睡在一起。

半迷半糊的赖大娃还没拨通电话,又羞又臊又在期待中的栀子脑袋一热,急了,扑过去抢过手机,往床的那头一丢。赖大娃又扑过去,还想抢,她就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她下地迅速穿好衣服,准备冲出门去。那个时候赖大娃终于被打醒了,他看着栀子平淡的脸蛋下,身材丝毫不亚于肉肉,一冲动,就霸王硬上了弓。

完事以后,赖大娃压在她身上主动提出:“老子要跟你结婚。”栀子说:“你妈不会同意。”赖大娃说:“你咋晓得?你又不认识她。”栀子就说:“冒县很大吗?你妈在外面说的话,我都晓得,她要你找个有城镇户口有‘饭碗的。”赖大娃就说:“我的饭碗就是你的饭碗。”

从幼儿园开始,赖大娃就成了父母活在世上唯一的心病。四五岁的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挨揍。他不过是被外面的花花绿绿所吸引,在本该上课的时候,跟着同学跑出没有大门的幼儿园。

到了小学中学乃至于毕业后某天,患有多种疾病的父亲临终前突然不骂他了,翕动着纸一样薄的鼻翼对他说“要听话”,他才明白,十几年的家庭矛盾,就是他们要他听话,而他偏不听。

听什么话呢,就是要听老师的话。他却觉得,一路走来的老师,大多对他并不好,还有个别的总陷害他,想把他开除了让教室清净,并顺带提高班级平均分。一次次化险为夷后的他并没告诉父母,只是更加不想听老师的话,甚至把老师弄得越狼狈,他越高兴。他每天去学校的目的,就是去给“仇人”捣乱。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他都没跟父母说清心里的感受。也没机会说。父亲每每接到学校投诉就火山爆发般狂骂,赶他出去,并没给过他半句辩解的机会。他后来也习惯不喊冤了,对父亲的恨超过对老师。他父亲气得身体日渐衰弱,各种病都来找,一天天病痛,心情更不好,儿子刚高中毕业他就死了。做母亲的更甚,生下赖大娃后就没笑过几次,劝架的比吵架的更气,一气就胃痛。

这个家终年乌云密布,随时电闪雷鸣,每个人都在一团乱麻里挣扎,却不知道这乱麻是什么。

直到2021年赖祈躲在武汉一个工棚里等死时,才想明白,父母不见得有多看重老师们,也常在背后说老师坏话。他们是从他逃学、不断被赶出校门这些事情中,看出他未来的饭碗不牢靠了,所以焦虑所以急,所以伸手来强按头,可他又偏偏不服,倾尽一生强硬对抗,家庭变成了战场。

“穷人家,一辈子就围绕一个饭碗在闹。”可他,已经来不及把这惊人发现告诉父母了。父亲到死还是揪住那个表面现象:他不听话。母亲那时已经为他断然卖掉房子,住进了养老院。

而21世纪初期那个下午,他还是一个未婚的青年,还不知道后面的暗月无光。他跟栀子搞上后,突然像防洪闸打开了,他天天都想要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为了肉肉守身如玉好些年,多么不值得。

他那时能想到的最好人生,就是每天能跟栀子睡在一起,想做啥就做啥。何况栀子早说了,她绝不去工作,专职伺候他一辈子——大多中国男人就是这样一夜之间靠婚姻成为大老爷的,只需要把饭碗里分一口出来给女人。

赖大娃暗里盘算再三,鼓起勇气,拉着白栀子的手走进家门时,还以为母亲会为后者的农村户口大闹,而他,在户口日渐不重要的时代,已经做好了跟母亲断绝关系的准备。他蓦然下了决心,倒不是栀子多有魅力,而是为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四岁时挨的第一顿打,以及十六岁前无数次打,也包括父亲不在了母亲势单力薄而自己又有工资了的有利形势。

不想,赖母见了突然进门的白栀子,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织毛衣,一点不惊讶。早在几个月前,她就知道有个“蔬菜排”的女娃经常跟自己儿子混。她甚至躲在暗处观察过她,也打听她谈过恋爱没有。她自然是权衡比较思考过各种利弊,还跟她的老闺密们嘀嘀咕咕并达成一致意见,最后决定对孩子们的交往假装不知。

说真的,除了农村户口这个硬伤,其余的赖母并无太大意见。她甚至认为白栀子比肉肉更像过日子的人,但为了日后可能出现的“孩子上学难”等问题为自己留条后路,不被儿子栽赃诬陷,她刻意不表现出欢迎,只从鼻子里哼哼唧唧答应了女孩子的招呼,也不起身去做饭招待她。赖母对儿子说:“你都工作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这太令人意外惊喜了,赖大娃高兴得当天亲自下厨,给两个女人做了饭。

正式嫁入赖家后,栀子才在婆婆的某次谈话中,咂摸出了自己能轻松进门的玄机。当时,两个人在灶旁准备饭菜,当婆婆的突然说:“栀子,赖大娃这个人啊,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他爸爸就是他气死的……”栀子忍不住插嘴说:“妈,爸爸不是肺气肿吗?你这样说,大娃以后不好想啊。”赖母就说:“他有啥不好想的,他巴不得我跟他爸爸早点死。”栀子只好不做声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赖母又说:“栀子,你晓不晓得我为啥同意你俩结婚?”栀子说不晓得。赖母就说:“别个都说,大娃这年龄要是没一个女人缠住他,说不定就去嫖娼去吸毒,去坐监牢了。必须要有个女人把他安住。没有你,我也得帮他找个别的,管他死牛烂马都行。老天爷开眼,他爸爸死了正好供电局有政策让他进去,这个‘金饭碗啊我要给他守好了。你呀,也给我把他看好,别让他犯错。”

栀子知道这话在理,却怎么听着也不是个味道。她被噎住了似的,半晌才略带酸味说:“妈,你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啊,想到啥就说啥。”赖母就说:“是啊,所以我是个老实人啊,心里不藏话的。”

原来,她是以胡乱说话为傲的。

白栀子赶紧起来,到客厅找事情做,那以后对她婆婆便更多了一些客气。赖大娃则不管,跟母亲从小就撕破了脸,已经习惯彼此指着对方痛处说而不自知,越痛的地方越要戳,顿顿饭都可能在饭桌上吵起来。

在栀子面前吵跟过去闷屋里两个人悄悄吵不一样,伤害似乎陡然增加了几倍。过了没多久,赖母伤心了,哭着说本想娶了媳妇留在身边使唤用用,不想没这个福气。她叫赖大娃“赶紧带着老婆,滚到那边去单过”。那边就是她家另一套房。赖大娃高兴死了,临走那天,拎着大行李袋的他突然从门口回身,说:“老娘,栀子可不是给你使唤的,你当是旧社会啊。”赖母气得刚要开口,栀子平生第二次呼了赖大娃一巴掌:“走,就你话多!”

那一掌拍在男人背上,声音大得一个楼道都能听见,赖母吓了一跳。自从儿子初三挨打时晓得抢棍子或者死死捏住父母的手后,她其实不怎敢动他了,怕他控制不住还手,丢了祖宗十八代的脸。不想栀子却能打得他服服气气的,还屁颠颠跟着走了。

赖母这才明白,看上去老实的女娃也是有脾气的,而且降得住自家儿子。后来再见栀子,她就客气了些,有时还会虚伪地拣一点好听的话夸夸儿媳。可她一转头,又积习难改似的,控制不住自己嘴巴,爱去街上说栀子以及白母的坏话。麻雀大的冒县,人与人隔不了两个就认识,不到几天就能传到后者耳朵里。为了进城,一直隐忍做人的白家母女肚子里能装的事比赖母多得多,于是总假装没听见,有时还呵斥来传话的人。一来二去的,这姻亲也就相安无事地处了下去,不亲不疏。

白栀子找到赖大娃这个“铁饭碗”后,没过几天好日子,饭碗就碎了。赖母整天跟人说,栀子是克夫的。

赖大娃进了供电局,自然没本事待在办公室,只是一名维修工。他们那個小组,是专门跑城郊一带的。组长是个中年人,处事比较温暾,大小情况都爱瞻前顾后,算计着推卸责任给下属。赖大娃看不起他。人家一说话,他就怼,从不给面子。看在赖大娃父亲面子上,组长貌似也不计较,有时还“嘿嘿”笑,绵软得很。赖大娃以为对方真的是软柿子,便得寸进尺,有时甚至当着其他员工把组长当下属吼。

他在某次吃喝中,被自己的搭档提醒到,组长的工资高一个级别。他就眼红了,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联合其他组员一起写信给局里,放大检举组长的缺点,要求把他换掉,由自己来代替。那搭档还热心地找其他人做了“民调”,回来说大家都有那个心,不想在窝囊废手下做事。他跟他说“可以下手”。

刚进社会的赖大娃太天真了,看不懂组长的太极拳,只把自身的小聪明当大聪明,发自内心觉得自己该上位。不想那组长隐忍他很久了,早派了奸细整天跟着他(也就是上述那搭档),赖大娃什么举动组长都一清二楚。没几天,联名信还没交上去,他煽动大家搞政变为自己牟私利的事就暴露了,不仅在供电局落了个笑柄,还被给予了警告处分。

赖大娃从局里挨批出来,就捏着拳头,气冲冲往组长家走去。那天组长正好轮休,显得很害怕,坚决不给他开门,他就**进了院子,把组长正在玩玩具的六岁女儿吓得大哭。赖大娃叫组长老婆赶紧带娃出去,然后,他锁上了门。

赖大娃一拳拳打组长的时候,栀子正在家看韩剧。

结婚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从小学开始,白母就在为她这种全职太太生活做全力准备,不仅把祖传的厨艺、收纳,甚至御夫言行之术等倾力传授给她,还用了很多方式让她明白这种生活的价值。恰好当时的韩剧、中剧以及她酷爱的刊物,都在与她母亲同谋,告诉她女人的最好归宿就是征服一个男人。她便在这片土地上,又生出了一朵花来。比如,学着剧中主妇把豆芽头尾掐掉,摆出整齐划一的凉拌豆芽;
或者在阳台上种起了各种小花;
甚至买了缝纫机和教材,学习裁剪缝纫,按照记忆中马琳娜夸张的衣服稍作改良,给自己弄出一些看似朴素实则暗带小心机的衣服。

她以为闲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想已经“哐当”画上了句号。

栀子见到赖大娃的时候,是在派出所。他跟组长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所以愤怒也就仅止于皮外伤,被拘留几天,或后续单位里的警告处分会变成严重警告处分。可他不服,出来后再不愿待在供电局被大家嘲笑,还看不到提拔的可能。他说要辞职去做生意。

很多年后,赖大娃也没想明白,他去打组长是组长计划中的,还是上天安排好的?他甩甩头不愿多想,摆出干大事人的样子,跟栀子讲:“成事不说。”

那个时候,供电局在冒县是特别好的单位之一,因为效益好,赖大娃平生第一次有了两三万存款放在他妈那里。后者顺势子作为安家费又还给了他。结一场婚没花几个钱,没动到那两三万,毕竟住房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无非添置了几套被褥、几个家电。这些,靠摆酒请客余下的礼金也足够了。有了两三万存款保底,赖大娃又想去跟局里谈判,让他们用几万块买断他工龄,否则,他留下来会控制不住连局长都打。

觉得能凑出七八万做生意的本钱,且在供电局被整没前途了,只是辞职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恰好那时他在外面交了一个做火锅生意的朋友。那人整天给他洗脑,说只要一开火锅店,他就可以一夜暴富,改变命运。他看人家确实出入有雪佛兰车,身边总有来历不明的烫着粟米烫或者浪板烫的外地时髦女郎,便也深信不疑。

栀子对丈夫辞职下海经商的决定有点看不准,但也没发言权。她知道,县城里最有钱的还是做生意那帮人,并不是体制内的员工。可她又不敢相信,短短两年,她的人生能实现两级跳。

回到娘家,她把赖大娃的事跟白母说了。母女再次连心,第二次想赌一把,但却特别怕输。毕竟不比上次投入贞操那么简单,这次投入的是铁饭碗。

白母这时就想起,自己有个小学同学,住在离她家不远的邻村,最近突然成了神婆,悄悄在家给人算命。她算命的办法还很特別,就是在木炭炉里烧一个鸡蛋,烧到蛋壳炸裂出纹路,就用铁钳夹出来,通过看上面纹路断定吉凶。

求卜的人也不明白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只是都出来说挺准的,但这毕竟属于不正当的职业,所以外间并不大范围知道有这人,去看蛋的,必须有知根知底的中间人带去。白家母女之前风闻此事,颇有点看不起,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两个人立马转变态度,当天就去找了那个女人。

花两百元看了一个蛋,结果却并不好。那女人说栀子的丈夫此时宜静不宜动,搞得母女二人很后悔来。她们想要的答案是另一种,也就是人生再一次腾飞的机会。

母女俩都变得闷闷的,当天的晚饭也食不知味。她们各自胡乱扒拉着喂自己,想着心事,再不提看蛋的事,连白父在旁边趁机多喝了一两高粱酒,她俩都没发现。

晚上回到家,赖大娃竟没回来。自从他打算要辞职下海经商后,就经常不在家,去跟他的三朋四友一边喝酒一边商量。他也再不带栀子出去陪吃了,哪怕她比过去更会给大家倒酒布菜。他有次在床上说她是他的个人财产,看都不许别个多看。她听起来反觉得是最美的情话。

到了十二点,她平日跟赖大娃约定的最后归家时间,男人还是没回。她睡不着,弱弱发了短信过去问他是否平安,他也未回复。深懂御夫术的她明白,这就是时尚杂志所谓的“人生关键几步”,是非常时期,她不能“步步紧call”。

她坐在餐桌边,用香薰蜡烛给自己煮了水果茶,听着窗外突然起来的淅沥雨声,便灵机一动,用牙签或餐巾纸等一切物品给自己算命——发财,不发财;
发财,不发财——一根根一张张数下去,每次答案都不一样,搞得她更加不知道该信哪次。她这样做,已经是在心里彻底摒弃神婆的结论了。

快到两点半的时候,她才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她跳起来,赶到门口,比平日里更加殷勤地蹲下去,帮丈夫换鞋。在蹲下去之前,她看见赖大娃的脸像红布一样,眼睛却明亮如星星。她一喜,但又马上推翻了自己,心想赖大娃又不是财神爷,他看见的光明,不见得是光明。

她就在七想八想中,帮赖大娃换好了拖鞋,同时听他解释了自己晚回来以及没回复短信的原因。如她所料,他和他的几个朋友在冒县最热闹那个路边火锅摊谈着未来的各种设想,耳朵被嘈杂的人声与过路车辆遮蔽,心情被酒精刺激得要干场革命一样激动,根本没想到看手机。

栀子站起来的时候,赖大娃拧了下她脸蛋,说:“明天跟我到市里去。”栀子问去干啥。赖大娃就说:“考察。”原来,他们要到那个怂恿赖大娃辞职搞火锅的朋友介绍的冰雪奇迹火锅加盟总部看看,他们不知道对方也是那公司的股东。

所谓“冰雪奇迹”,原来是拟形拟色,就是汤色雪白的猪筒子骨火锅。

几乎没有多想,赖大娃就拼着老命去局长办公室闹,不久就得到了五万买断工龄的钱,速速辞职出来。他拿钱的当天就跑去市里交了两万元加盟费,买了个每周坐六十公里公共汽车来总部提走下一周所用汤底和半熟骨头的权利。

剩下的钱都不够在县城中心开火锅店了,他便选择邻近郊区的师范校舞厅附近,也就是当初月老给他牵红线的地方。

至于赖母,在儿子辞职之初,也是为了铁饭碗被打破闹死闹活,还假装要上吊。直到栀子在旁边说了段话,她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了,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当时,栀子站在赖母欲上吊现场,淡淡说:“妈,辞都辞了,你闹啥吗?他都结婚了,勺子又不在你甑子里翻跟头,没饭吃有我兜着嘛。我们有手有脚的,未必会饿死,你看见过县城里有人饿死吗?”

赖母听完,赶紧从板凳上梭下来,收了绳子,默默走进卧室,再不提上吊的事,从此唠叨也收敛了些。外间老闺密们教她说:“你越唠叨多,越跟他们划不清界限。你要保卫你的退休金和房产,就离他们远点。万一你儿走狗屎运发财了呢,你再走近,跟着享点福也不迟。”

赖母陷入沉思,闭了嘴。

冰雪奇迹开始几月的生意很好,好到晚餐需要等位,好到赖母反弹回来,想更靠近他们一点,也好到栀子再不能做全职太太,必须去店里挽起袖子补充服务员队伍了。每天洒扫择菜端盘送碟十几个小时,很苦很累,她在某天终于晕倒在餐馆,差一点就掉火锅里烫死了。

大家手忙脚乱把栀子送到医院,才发现她怀孕了。

一想到排队等位的人,以及每天哗哗入账的钞票,栀子对于这次差点流产加烫死的经历一点不后怕。连她母亲来医院送鸡汤,都比平日里看她的眼神更恭谨了,似乎她真的要做富太太了。

她在医院保胎那几天,有个傍晚婆婆也来送汤,却不想自己麻烦,竟直接去儿子火锅店后厨装了一点冰雪奇迹火锅底料。栀子正想开喝,赖大娃却匆匆赶来了,也不说什么,抢过猪筒子骨汤就放床头柜上,不许她喝,说是发物啥的,促进血液循环,更容易流产。他半推半搂把母亲送走后,竟反身回来,把汤倒进了病房厕所的马桶里。

以家务活为志业的栀子,半个专家一样,当然知道筒子骨汤不是发物,猪蹄花生炖鲫鱼啥的才是。她坐在单人病房里,细细想冰雪奇迹那来历不明的雪白颜色,以及扑鼻的浓香,虽然不懂世上有什么三聚氰胺、反式脂肪酸、猪肉精等害人东西,心下也明白了,这钱赚得不太干净。

她不挑明,也没那么高的境界,只是借着怀孕,再不去餐馆,天天在家暗中求神拜佛,祈求洗孽消灾。她也没什么信仰,就随便画了个人脸,藏在衣柜里,有时取出来,闭眼合掌膜拜,请求他保佑她全家。后来她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喊他莫洛神。

等到赖大娃破产的时候,她却已经忘记莫洛神了,也不知哪天也不知谁,把它当成废纸丢了,再没看到过。他们的孩子出生时,餐馆已经不在了,但不是因为食品添加剂管理严格的法规出台,仅仅因为竞争。

大约在餐馆火到三个月时,县城里就开了第二家冰雪奇迹。到了第五个月,已经开了十来家。这种凑几万元甚至自家有个几平米门脸就开干的人,都跟赖大娃一样不懂合同,没用文字跟总部约定多大范围内不许加盟第二家。

食客被分流很多出去到每天不保成本后,生意还在持续枯萎。

原来,喜欢吃吃喝喝的冒县人还有个特点,爱追新。赖大娃也是喜欢追新的,但他投资的时候忘記了,所以半年后跟他竞争的,已经不是其他冰雪奇迹了,而是兔头火锅、鸭肠火锅、耗儿鱼火锅等雨后春笋样冒出来的新口味、新食材。

孩子呱呱坠地时,赖大娃已不是餐馆老板,而是一名自己没车帮人跑夜班的的士司机。小城夜生活虽火但人数有限,夜班辛苦,钱财收入却如霜雪,缴了抽头给车主后跟服务员的工资差不多,还没时间帮到产妇与婴儿,更看不到这个家的希望在哪里。

在栀子的家教中,此时当然不能像她婆婆一样责怪赖大娃,而应该同甘共苦,通过“旺夫”来等待家庭下一次发达的机会。白母也保持了沉默,并暗中鄙视此时再次闹死闹活的亲家母。她要女儿像一个善于用人的领导一样,哄得女婿从挫折中站起来,心甘情愿继续为家庭奉献一生。她甚至送了一张影碟给女儿,上面有鼓励再就业的歌曲。

“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栀子在刘欢的声音中,怕妈妈与婆婆看到她突然爱哭泣了,便找各种借口不要她们来伺候自己坐月子。二老看她这么能干,也乐得清闲。剖腹产的伤口还没好,栀子就一个人在家挣扎着下地给孩子洗澡,倒洗澡水。有次用力过猛,她差点把肚子上剖腹产伤口的缝合线给崩掉。

她患上了产后抑郁症,但没任何人知道,也没任何人懂。包括她自己也没听说过。她只是在没人时对着婴儿狂笑,有次竟扇了孩子一耳光,逼得才两个月的女儿在床上挣扎着,似乎想爬向她,含混不清地哭着发“mamama”的音。

多年后她想到这一幕,还恨不得杀掉自己。

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语言和运动能力完全超出了一般婴儿发育的时间规律。可她却趁着没人扇了她一耳光,在她心里留下深深的伤痕,仅仅因为做父亲的给她取了个小名,肉肉。

赖大娃取这个名字时,说是为了借前女友聪明漂亮那个劲儿。他还征求妻子的意见。栀子只好假装大度,说:“好啊,希望咱们女儿长大后,能像肉肉那样招男人喜欢。”她话中带刺带泪,丈夫却听不出来,或者假装没听出来。小名就这样定下来了,但每喊一次,栀子心里都有一点阴影飘过。

这让她似乎跟孩子也没那么亲近了。孩子断奶后,她看家里实在没钱,便提出把孩子给白母带着,自己出去挣钱。

此事正中赖大娃下怀,却让白母哭了几天,才勉强接受了带孩子的任务。她哭的是栀子,不是自己,说本想给女儿找个铁饭碗的,没想到改不了命,还是要自力更生。这个时候,做母亲的才透露出,栀子几岁时她就找瞎子给她算了八字,人家说栀子是劳碌命,一辈子享不到福。这事搁白母心里保密了二十年,也不舒服了二十年。她倔强地往最旺夫那个方向培训栀子,就是想跟命运做斗争,让女儿一生有依靠,清闲又享福。

栀子听了这段旧秘密,却冷冷回复母亲:“那个瞎子这么神,咋不给他自己改改命?”

她突然感到很烦躁——自己爆炸式地掉进了人生低谷,母亲竟然还在精神上拖后腿,把她未来看死了,不给留一点亮光。她留下肉肉的奶粉和衣服钱,也没亲一口孩子,就转身离开娘家去应聘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没日没夜干了起来,一个月才回来看几次孩子。

那家餐馆的老板非常喜欢她,逢人就说招到她是他的福气,干了半辈子餐饮,从没遇到过如此玩命干活的员工。不久后,他就把她升为了领班,比别的服务员一个月多发一百元。

肉肉三岁的时候,栀子慢慢深深爱上了她,忘记了名字的来处,一迭声的“肉肉”,自己也喊不厌。她一边喊一边还把嘴往孩子香喷喷嫩滑滑的脖子里钻,弄得她“咯儿咯儿”笑不停。

她也忘记了母亲教授二十几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汉”,家里家外一把手,不管丈夫三天两头换地儿打零工且不上交收入。她只靠自己努力,就帮赖大娃还清了开餐馆欠下的债务,并添置了一些家电,还买了一台电脑。她有时抱着偶尔回家来的孩子上去打游戏,看她瞪着眼睛流着口水在怀里尖叫助威,比她还忙碌还激动,小能人似的,她就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幸福的人。

生活看起来再次向她示好。她干活间隙走出餐厅后厨,看着漫天的火烧云露出笑脸,却不知转瞬之间就是沉落的黄昏。

有一天,白母突然说,一个老闺密网上黄昏恋了,要她陪她去武汉见面相亲,敲定婚事。她想把肉肉一起带去大城市开开眼界,促进大脑发育。虽然白母办事一直比较细心,栀子还是千叮咛万嘱咐的。白母就说:“你连自己妈都不信了,你是咋个长大的?”

在那趟十来天的武汉之行中,白母和她那个老闺密,都把肉肉当无价之宝一样,一刻不离手。可就是这样尽心,离开武汉前的一天,还是出事了。

老闺密的相亲对象出钱,请大家去游乐园玩,肉肉一眼相中了一种超级大摆锤。白母爱头晕,不敢上去,肉肉却非要上去。白母没办法,只好跟着孩子一起上。在大摆锤甩来甩去的过程中,白母一直蒙着眼睛,把头埋在膝盖上,不敢看一切,直到下面蹿起一片尖叫,她才知道,外孙女被甩了出去。

这是一个谜。

机器没出问题,出发前保险也扣好了,摄像头证明工作人员没渎职,帮助老人孩子检查了好几遍。可不知道为什么,肉肉的保险扣竟然开了。全程闭着眼睛埋着头的白母,也不知道是不是孩子自己弄开的。游乐场早有规定,儿童需要监护人才能上去,可监护人白母一直埋着头做鸵鸟,不看孩子。他们把事故责任推了不少给白母,为了少赔点钱。

白母当天见了肉肉遗体便晕倒了,醒来就要去死,却被大家看牢了。后来在老闺密的劝说下,白母意识到自己若一死,两条人命必会逼死女儿。做母亲的不能不对女儿不负责,她必须活下来承担全部责任,让女儿有个目标可以恨。

她为了保护女儿,竟只通知赖大娃来武汉处理后事,并以老迈之身,当众吃了赖大娃几拳头。她甚至跪在地上,哭着给女婿磕头。她抱着肉肉的骨灰回到冒县,实在瞒不住的时候才说出了真相。

栀子一声没吭,甚至没哭,就住进了医院。

几个月后,栀子出了院,却突然干不动活了,整天蔫蔫躲在房里,抱着孩子骨灰盒,不说话。母亲来看她,她自然不会见。白母来几十次后,她才打开房门,说:“我不想见你。等你以后七老八十动不得了,我还是会舍钱请人照顾你。现在,麻烦你离我越远越好。”

栀子说得很冷,很坚定,言外之意若不服从,她就去死。白母吓得一颤,从此后再没出现在栀子生活中。她实在想女儿了,就蹲伏在她家不远处,抹着眼泪看几眼。

赖家自是断然与白家不再往来,赖母还当众冲上去,踢了白母几脚。

出事后夫妻二人就分房了,再无性趣。这段婚姻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两个人都不再去打零工,只关在自己房间里,靠肉肉那点赔偿费苦挨日子。赖大娃天天喝酒,打电话叫餐馆送饭。白栀子什么都不做,无声无息关在自己卧室里,慢慢瘦下去,瘦得跟猫一样,半夜才飘出来吃点赖大娃剩下的东西。

有天晚上,赖大娃喝醉了,突然来敲栀子的门。栀子一开门,他就扑了进去,像他们的初夜一样,满身酒气,想霸王硬上弓。

栀子只当他长期没有夫妻生活熬不住了,就第三次打了他耳光。这一次,赖大娃变脆弱了,受不了被打了,竟然狠狠回了栀子两耳光。

栀子愣住了,穿好衣服就跑出了家门。赖大娃愣了好久,才給赖母打电话说:“失败了。那个婆娘不想好过了。”原来,这晚的一切,是赖母出的主意,要他们再生一个,忘记肉肉之痛。但赖大娃没多少文化,不懂细腻,竟然忘了跟栀子说,自己求欢的目的是求子。

栀子走在冒县护城河边,想一头扎进去。她不明白自己找了个什么鬼,孩子没了,还有心想那个事。他赖大娃还是人吗?!

自杀到底是需要勇气的,她最终没跳下去,却带着卡上的部分赔偿金,一个人坐火车去了武汉。那时已是冬天,她在火车的车窗里看见了本省与湖北绿黄分明的交界线。

到了那个游乐场,她每天逡巡在肉肉出事的地方,一点点寻找,一点点想象,最后终于被当作精神病赶了出去。她只好又回了冒县。

连续两个月,栀子毫无音讯,也不回复任何电话与短信,但从银行能查到她经常在小额刷卡。开始是武汉,后来是本省省会。赖大娃与白母都明白她算离家出走,没啥危险,也就没报案。但他们以为她好几年不会回来。

春天的某个夜晚,栀子转动钥匙进门时,却发现赖大娃的卧室里睡着另一个女人。赖大娃则刚从客用厕所里走出来。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惊呆了。栀子片刻就恢复了淡然,走进了自己带卫生间的主卧,关上门,一晚上没出来。

那个赖大娃也是犟,竟没送走那女的,硬是当着栀子的面,关上副卧门,跟那女的住了一晚上,但他没碰她。那女人也假装睡着了,一声不吭。

栀子早晨起来时,敲开门,对着副卧里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个人拍了照片。

栀子淡淡说:“婚内出轨,你娃在分财产上没有优势了,但我没那么坏,只要求平分。”赖大娃就火了,说:“你在外面流窜几个月,有没有婚内出轨哪个晓得呢!”栀子就说:“你有证据吗?”

这时,那个看上去面相比他们都大的女人也穿好衣服了,走到门口说:“大娃,有没有婚内出轨的证据,法官都会偏向女方。何况她又失去了娃娃,法官更会同情她。我看,平分家产不错。”赖大娃就吼了起来:“这套房子是我爸留下来的!”那女人就说:“谁叫你后来写了你和她的名字呢?”看样子,她对这个家的事已经掌握到经经脉脉了。赖大娃便说:“还不是为了让她离开‘蔬菜排,把户口迁到城里来。没想到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栀子内心不像她表面那么淡然。她这次回冒县,是终于意识到了,赖大娃是她在宇宙中唯一的归宿了。不想,这个归宿“哐当”一下,竟没了。她忍住没哭,本想提醒赖大娃生意做败后,自己陆续帮他还的门面房租债,足够买半套房子不止了,但她不想跟自己已经彻底看透的人多说一句话。

只用了一天时间,栀子就拿了家里所有现金抵扣自己该得的另一半房产,离开了冒县,准备再次去往武汉,以便经常去看看那片停留着肉肉灵魂的草地。

临走,她也没去跟父母告别,而是抱着骨灰盒,买了个公墓,把孩子埋了。

栀子再次回到武汉,在棚户区租了房子,又按照报纸招聘广告天天出去找工作。她那样的小嫂子,擅长的是家务或者服务、清洁之类的活计,若不挑剔待遇的话,还有点供不应求。她很快就进了一家超市,在生鲜档口帮顾客杀鱼。

这个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用特制的刷子把鱼鳞刷掉,剖开鱼肚子,抠出内脏扔掉,然后把鱼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几秒,装进塑料袋就可以递给顾客。动作利索的话,一分钟可以杀一条鱼。超市一天也卖不了多少鱼,杀鱼的工资也比营业员、促销员高,但年轻的女孩子们都不愿意做,一个是嫌弃有鱼腥味,另一个是,杀鱼的地方潮气比较重,之前干这事的员工都落下了风湿,在没有暖气的武汉,一到冬天腿脚就酸痛。

栀子哪里管这些,她甚至有种想虐待身体的莫名冲动,好像越虐待自己,越能忘记肉肉。她努力、细致而沉默地杀着鱼,熟能生巧到令顾客咋舌。这令她在该超市的地位一下稳固起来,提前结束了试用期。一时之间,班组长和楼面经理都对她带着三分客气,好像生怕她辞职似的。

没多久,她还是辞职了。

有天傍晚,一个胖胖的浓妆艳抹的女人挽着一个男人来买鱼,正在过秤的时候,躲在窗口阴影里的从不爱看外面的栀子,竟鬼使神差抬头看了眼两三米外那女人(也许是她的普通话带着冒县口音吧)。这一看不得了,她马上认出了胖得面目全非的买鱼女人是马琳娜,而男人则不再是当初那个广东老板。

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哭泣着相认的闺密似乎成了她的晴天霹雳,她慌得从后门跑出超市,给班组长打电话说有急事要回家,求他去代班。从此后,她再没来过超市,她想马琳娜必然住在附近,迟早遇到。幸好当时刚领了当月工资两天,她几乎没啥损失就消失了,给超市人事部门留下了一个谜。

武汉面积大,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隔区有时隔好几十公里。栀子便故意找了跟马琳娜离得很远的高新开发区一家餐馆做服务员,周末去游乐场看那片草地,也不忘记戴上墨镜。

她不知道自己怕马琳娜什么,本来应该是对方怕见她的。

她又拿出玩命干工作的劲头,不到半年就成了那家餐厅的领班。有个爱穿白衣白裤的男子常常一个人来喝啤酒,对她很和善。他总是从晚上七八点喝到十点,待餐厅打烊,最后一个走。

她好几次在其他桌子指挥服务员收拾碗筷时,一转身,竟发现他在看她。她赶紧职业性地一笑,他也就回笑,然后把目光挪开,并不纠缠她。

反感男人喝酒的栀子竟暗暗希望他多喝点,因为自己是为了餐厅营业额。

再到游乐场去看草地,她在微风习习中,竟略微感到了一种愉悦。

有天半夜,她出去寻找一个失恋不归集体宿舍的服务员,找到后竟如思想工作者一样,跟那个比她小几岁的姐妹坐在宿舍不远处的台阶上,探讨爱情、人生、命运等从未探讨过的东西。她借着这个机会把那小姐妹一辈子的情感秘密掏了出来,又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苦难告诉了那个小姐妹。对方震惊了,哭泣了,栀子自己没哭,却搂着小姐妹的肩膀,反过来安慰她。

两个人用手指拉了钩,赌咒般发誓为对方的命运保密,然后一起回到了集体宿舍,一上一下床上俩人都睁着眼睛,默默想心事到天明。

栀子想得最多的,是这个同事说的一段话。“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勤劳、成熟,你应该忘记过去,再找一个好人家,生一大堆伢。”她说完后,还补充了一句,“你家肉肉在天堂肯定不希望你孤獨”。

栀子不明白自己主动搞了这次竟夜长谈,不过是想诱导小姐妹说出这句话。因为,任何人听完栀子的故事后,必会说出一样的话。

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白衣白裤男对她有意思。他很羞怯,除了简短的服务要求,没搭过话。而且,那些要求他一般说来只需要告诉服务员,不需要告诉领班。她拿着对讲机,指挥着上菜撤桌之类的事,站在远处偶尔窥视一秒他,也不想主动去攀谈,怕吓走了他,也怕破坏这种暧昧而温暖的气氛。但她干工作更努力了,天天恨不得早点起床去店里。

那个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出头,比她大一点点的样子。非常醒目地长期穿着白衣白裤,却每天都很干净。这样的外表很难判断是干什么工作的。如果是做文艺类,他似乎也没长那么清秀。如果是生意人,很少有这样打扮的。如果是办公室一族,倒显得有点打扮得太文艺了。

他一般两三小时喝两三瓶金龙泉之类的廉价啤酒,再点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另外总有一小碟餐厅免费送的老醋花生米。这消费水平不高不低,很难判断他的身家,但这个时候的栀子,早已不在乎白母饭碗类的教诲了。她知道自己也能活命了,不需要倚靠男人。她甚至想,白衣白裤就算是个无业游民,她也不在乎。我可以是他的饭碗——她甚至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

腊月二十八那天,餐厅春节前最后一次营业,白衣白裤穿着白羽绒服白灯芯绒裤白运动鞋又来了,还是三瓶金龙泉啤酒喝到打烊。

高新区好多公司已经放了春假,顾客减少大半,**点后就只有两三人在吃喝了,到了十点,则只有白衣白裤一个了。

他还是坐在餐厅最远的角落里,一边喝一边抬起头,远远看一眼站在收银台外面的白栀子。收银的已变成跟栀子竟夜长谈、交换人生秘密的那个姑娘,早知道他俩有点暧昧,就故意找借口走了,要白领班一个人等白衣白裤吃喝完。

十点过一刻,栀子提着茶水壶走过去,给白衣白裤续了一杯,还是没提醒他打烊了。她想他对这里如此熟悉,是个苕也晓得过点了,赖着不走恐怕是为了她。念头刚一落地,白衣白裤果然开了口。他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栀子说:“这是我身份证。”

栀子心一紧,拎着茶壶的手抖了下,没去接,却飞速扫了眼身份证,见白衣白裤名叫闫新华,家住湖北省京山县坪坝镇漳河村,年龄三十有二了。她笑说:“吃饭又不是住店,不看身份证的。”闫新华就收了起来了,说:“我想跟你说,我不是坏人。”栀子又笑了,说:“你都是老顾客了,还说这种见外的话。”闫新华就示意她坐下,说有事情跟她商量。

栀子放了茶壶在桌上,忐忑坐了下来,心想年关到来之际,一个老顾客会跟她商量什么呢?难道要跟她借钱?栀子从来不愿借一毛钱给任何人。但她又一想,如果是他,她还是愿意借一点。她几秒内迅速决定最多借两千给闫新华,设了个顶级额度,又马上否定了,再设了个五千块的,于当时的她来说非常大额的数字。但她又马上自我安慰,想他一个敢天天来餐厅消费几十块的人,应该比她有钱,不会借。

她还没猜出什么,他又开了口。闫新华说:“白领班,听说你叫栀子?”她点点头。他便说:“好名字啊。我最喜欢栀子花了,又香又白。”说到这里,他睁着微醺的眼睛,看了栀子一眼。后者突然脸红了。

他继续说:“前几天听你跟服务员说,不回老家过年?”栀子愣了下,眼神暗淡下来,点了点头,撒谎说:“我父母去北方的弟弟家了,元宵节后……顺便来武汉陪我补过。”

那男人也不再追问,继续说:“我在附近一家小公司上班,做营销员。这是我名片……”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名片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他说请等等,又在文件夹式的手拎包里翻来翻去,翻得快冒汗的样子。栀子赶紧制止说:“别翻了,我又不是查户口的。大家都老嘴老脸了,还怕你化了不成?”闫新华便笑了,说是呀。

栀子讲这句话时,是2008年,地处武汉郊区的此处,还是监控摄像头的空白地带。自称闫新华的男人每次來喝酒前,一路也是戴着墨镜的,到了餐馆附近两百米无银行网点摄像头的地方才取下来。她也不知道,那时有做假身份证的,他若要“化掉”,也是可以的。

闫新华思忖片刻,突然掏出一千块钱放在桌子上,说:“每年回家,我妈都逼我结婚。之前用各种方法,也跟她斗争赢了,今年,她……”他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栀子着急问:“你妈妈怎么啦?”那男人就说:“初步判断是癌症,但还没最后确诊。”栀子愣住了,半晌才说:“赶紧回去过年啊,还杵在武汉干吗?”那男人就说:“今天才帮公司收完今年最后一笔款,明天早上就走,两三个小时就到了。”栀子便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回去好好陪陪她……”她刚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桌上的钱,赶紧扫了眼,又抬头诧异看着闫新华。后者见了她眼神,嗫嚅了一下,半晌才带着羞怯说:“今年,我妈下了个死命令,不带女朋友,不许回家。她想在有生之年,看见我成家。”

白栀子的脸突然红了,心跳怦怦。

那男人又说:“这会儿,哪里去临时抱佛脚?我看你长得好看,脾气又好,人又勤快,正是我妈平时说的好媳妇的模板,我就想……”

男人停了下来,看着栀子。后者的呼吸变急促了,并努力压着。

不想那男人却说:“有个老乡也要回京山,我搭他顺风车回去。明早八点,他会把车停在旁边那个巷子口,车是银色的爱丽舍。要是你愿意假冒一次我的女友,跟我回家两天,哦不,三天,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初一不出门,初二才可以返回武汉,那就请你收下这一千块钱,作为感谢。咱们明早八点车上见。我希望,通过这次回京山,你我能成为终生依靠的好友。”他这句话里暗示了很多东西,意思是她如果表现良好,他就会追求她。

话音一落,闫新华不等目瞪口呆的栀子回过神,就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哽咽说:“我代替我生病的妈妈,给您鞠一躬。”他说完,转身走向了门外,走进了夜色中。

这太突然了。栀子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追到餐馆门口,一迭声在后面喊“闫先生”,人家也没回头。

男人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特别慢,似乎在等栀子追上来。栀子却没有拿着钱追上去,塞回给他,似乎几个月来,她的眼睛已经暴露了太多内心——她想接近他,不会失去这个千金难买的机会。

接下来的故事也许大家已经猜到了,闫新华的身份证是假的,那车的牌照也是假的。栀子在路上跟俩男人笑着聊各种见闻,想象着即将见到的假婆婆或未来婆婆的样子时,不知不觉越来越困,最后竟倒在闫新华肩膀上睡着了。等她醒来,已经被绑在某座大山一家农户房里,只不过,那时她还不知道那里是安徽,只觉得那家人的口音勉强能听懂一点。

原来,白衣白裤是人贩子集团中的一员,一边在武汉配合同伙转运拐卖的小孩,一边在工余回远在高新区住处一里外的这家餐馆吃喝。本来他一贯不拐妇女的,见白栀子总跟他眉来眼去,便动了心,决定临时干一票。

那家花光所有家产两万元买她的人家,其实只有两口人:一个阴郁的老太太,一个高大虚胖看上去智商不高的中年儿子。两万元是母子二人花了十几年时间种地、养猪、打零工攒下的。

当天晚上,高胖的儿子按照老太太指使,把栀子剥光了衣服,绑在床上,然后关上房门,准备生米煮成熟饭。栀子怎样哀求,那男的都不吭声,带着一身臭气扑上来,胡乱弄她。栀子使劲喊了几声,房子周边也没人应。她终于明白了,这家人住在荒郊野外。

她终于绝望了,只好软下僵硬到剧痛的身子骨,先假装屈服。

精神弹回眼前,她才发现,那个乱拱乱动的男人似乎不太会床上运动。她就用普通话问他,是不是有病。不想对方能听懂普通话,也会讲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说自己没病。她又问他做过那个事没有。他说没有。她又问他自己跟自己做过没有。他不明白。她就详细说了。他说从来没有。她问他年龄,知道他三十八岁了,下面并没完全竖起来过。她感觉他确实有问题,猛然受到了启发,便对他说,看他这么老实,想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

栀子编了个故事,说卖她的白衣白裤是她男友,名叫闫新华。他喜欢喝金龙泉啤酒,喜欢吃老醋泡花生。他脖子后面有颗痣,右手中指指甲盖有点黄。他是湖北京山平坝镇漳河村的人,母亲患了癌症。“对了,他父母兄弟都患上了癌症,就是做多了坏事,被老天报应了。”她恶狠狠补充了一句,但那男人没接嘴,似乎不太信老天。

她说得如此详细,是想证明自己确实是人贩子的女友。那男人虽没听母亲说过怎样买回这女人的,但看她对人贩子了如指掌,也就信了。他揉着她各个敏感部位,淡淡问闫新华为啥不要她了,是不是她不愿意下地干活。

她见他入蛊了,就道:“他为啥要卖我,说了怕你吓死。”看上去有点呆傻的男人这才愣了下,停了手,不说话,翻到旁边,静静等下文。栀子就问他知不知道艾滋病。她想要是不知道,就用某种比喻来让他明白,不料,他竟然知道。原来,他曾经在县城打过一阵工。这里虽然不通公路,但翻过一座大山就可以到县城。他家每年春节杀了猪,除了留下自家一年的烟熏腊肉材料,猪肝猪肚猪腰猪腿这些价格比较贵的部位,他都会用箩筐挑着它们,花一晚上时间翻过门前那座大山,去县城卖给餐馆。“城里人最喜欢专吃猪草的土猪肉了。”他说。所以他老早就在县城听说过,艾滋病是人世间最厉害的病,传染上就完蛋了。栀子就说:“我有艾滋病,所以他就不要我了,把我卖给你,想害死你,自己却拿钱跑掉了。”

话音一落,那男人吓得滚到了地上,门却“哐当”打开了。原来,老太太一直趴在漏风的门外偷听。她用方言命令赤身裸体的儿子把栀子绑起来,等弄清楚是不是鬼话再说,不要拿命去赌。

男人给栀子穿好衣服,依然用绳子把她手腕并在肚子前綁着,推进了另外一间小屋。那里是堆杂物的,没有床,墙角放了个木桶,给她便溺用。

老太太锁门前,又对着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当地话,做儿子的用方言普通话翻译,她叫她别逃走,周围山上有蛇和狼,会吃人。他还说他们会找医生来检查她是不是有艾滋病。栀子心里“嗤”了一声,知道这里根本检查不出来,母子二人暂时是被吓着了。但她转念一想,若后续他们去县城了解了艾滋病的症状,而她又没有时(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艾滋病有什么症状,当初在报纸或网上看到,她以为离自己很远,都跳过没看),就没法逃过被一个阳痿男天天胡乱猥亵的命运了。

母子离开后,栀子想,那做母亲的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儿子不行呢?她倾尽一生积蓄,是为了给他找乐子还是传宗接代呢?母爱真可怕。她又想,既然男人说漏了嘴,他能翻过门前那座大山去县城,说明那是一条人走的路,不是原始森林,蛇狼之类并不那么可怕。她决定了,无论如何要逃到县城。

后来的几天,她用耳朵听见,早饭后母子二人都要出去干活。家旁边一整天没有其他人走路或说话的声音,说明他们真是独门独户,离村里其他人比较远。这更坚定了她情愿去遇蛇狼,也一定要逃走的决心。

有天早上,她听他俩出门干活去了,就走到煤油灯旁,用手腕并在肚子前的双手,划着了某天她趁男人不注意、撞到地上存起来的还剩几根的一盒火柴。她点着了煤油灯,忍住钻心的疼痛,烧断了绳子。

卧室门外的挂锁她当然打不开,但她早就观察出,那跟冒县文化区明清遗风建筑的榫卯结构一样,只要把门抬起来往上顶,下面就可移出来,而且,看上去木材虚泡泡的,没有文化区的门扎实沉重,榫卯凹槽也不怎么严丝合缝。

她早就推理出,母子二人白天都在比较远的地方干农活,扔给她一点饼子和水,要到天黑才回来做晚饭,再加上那男人嘴唇鼻翼超厚,面相绵软呆滞,即便把她抓个正着,估计也不会下狠手打人,所以她出了卧室后,还不慌不忙把带着锁的门抬回榫卯结构门轴中,复了原,然后她也没用同样的方法去开大门,而是猜想窗户和后门应该没封死,打开内部插销就可以出去。

果不其然,厨房和厕所、猪圈,都有内插销的门,一打开就出去了。她也清瘦,找了条老太太的裤子穿上,又背上挎包,装上饼子、水壶、火柴、砍刀等。她打开猪圈边的后门出去了,又用绳子把门从外面拴上,拉到旁边找地方钩挂住,免得大白天的被谁远远发现大门洞开了。

做完这些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这家人果然是孤零零住在半山腰,四面都是连绵起伏不见终点的大山。山坳里有一片浅河滩,房子比较多,估计是村民聚居的地方。她明白,那些人一定会站在母子这边,强按她的头做人媳妇。她甚至想,幸好这次遇到一个单住的二傻男人,村里说不定会有些敢出手打她的筋骨汉子。她当即决定,要往村民聚居地相反的方向去寻找藏身之处。

她最聪明的做法是,既没去村庄求助,也没往四面的大山盲目逃走,而是躲在离那家人不足几百米的一处乱坟地。那里与那家人并列半山腰,视线被树林阻隔,但可以观察山脚下的村庄。这片大小不等的乱坟外面,还有略显恐怖的类似崖葬的小洞,可以做她最后的退路。她知道那种洞一般人不会进去。

她准备躲几天,躲到他们失望为止。

这真是个英明的决定。到了晚上,她猜想母子二人回家后会乱作一团,毕竟她是他家全部财产换来的。他们一定会到处找她,或者求助于村民。

她爬进了仅两尺见方的洞口,不想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且浅得只有一米左右。栀子不明白它为什么看上去很像古代的崖葬,她老家也有,被人称为生鸡洞(也可能是谐音)。没人会没事攀上两米多高的崖壁,钻进这种杂草遮掩的只有小孩子和瘦女人才钻得进去的洞。她们小时候认为里面不是有鬼就是有蛇。如今,她为了活命钻进去,却幸运地什么都没遇到,甚至她脚下那片乱坟岗也没人来。

到了半夜的时候,栀子困得刚睡过去,远处却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她赶紧睁开眼,凑到洞口一看,竟发现一条十几个火把组成的长龙,正顺着对面大山往远处移动。举火把的人们用方言不知道在喊叫着什么,山谷传来阵阵古怪的回音。她明白了,那就是去往县城的方向,寻找她的村民用火把暴露了它。她使劲看着,在暗夜里把那条路的走向记了下来。

又过了三天,饼子和水消耗光了,栀子知道可以上路了。

她琢磨着白天还是夜晚翻山更安全。夜晚怕蛇狼,白天怕人。若遇到的人是邻村或本村去往县城但并不知道这桩事的,也许能囫囵过关。遇到那母子二人的概率更小。他们应该已经绝望地回地里干活去了。即便非常巧合地遇到了,她还是觉得,那有点反应迟钝的男人不太像一个会出手打女人的。老太太虽精明,可毕竟是个干瘦的老女人,打不赢她栀子。

一分析一对比,她倒真觉得蛇狼比人可怕了,于是决定择个早晨出发,争取不迷路,天黑就到县城。

十一

多年以后,栀子回想起在大山外逃的过程,竟觉得是此生最好的时光之一。

不知道为什么,栀子从踏上火把指示的羊肠小道往山上爬时,大自然就用它色彩斑斓的美、泥土与植物混合的气息,以及各种鸟兽远远近近的天真声音,让她瞬间与自然合二为一,完全不感到害怕,只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全身心的放松。她突然发现,近三十年混杂在人群中追求的一切东西,其实都毫无价值。

她感觉好像悟了,又不知道悟的是什么,只是有一种放弃自我的感觉,太舒服了。她想,老人们传说的人死那一瞬间的轻松,也不过如此吧?她甚至怀疑,她是不是今天就要死在大山里了。如果是,她竟然毫不恐惧,甚至还有点向往。

她那天并没遇到危险,爬上半山腰后,却发现羊肠小道变成了蜿蜒向前的石板路。路边有大片的速生美国松,也有大片茶园、桃林什么的,人工的痕迹很重,像是古代的驿马驿站之路,但依然令她感觉天人合一。

走了两三个小时,她遇到了一些从别的岔路上过来的其他村庄的人,三三两两,前前后后,故意与她同行壮胆似的,但彼此并不上前攀谈说话。那些村民有时见她掉队太远,还会故意停下来等一等,始终保持匀速匀距离,有一股同类的友爱在流淌。

多年后她还想,他们是老天派来陪她走山路的天使,还是真的村民?那么巧,那么善。她越想越恍惚。

走着走着,到了山顶的她猛一抬头,竟看见了此生最美的风景——不远处有个崖壁,壁高大约几十米。从壁顶往下,一层层覆盖着一种长满五颜六色小花的藤蔓,星星点点,闪着微光,似乎暗藏某种能量,给人以无限愉悦之感。

那个“繁花瀑布”冷不丁就出现在面前。她离它很近,能闻到它的清香,又可望不可即,隔着一条几米宽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一瞬间,她被它震撼、分解、融化、蒸腾,被它托举起来,卸掉一生的泥垢,再无自己。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半辈子不过是大梦一场,一切皆可舍弃。

她痴了呆了,骨酥肉烂,竟拐出小道,一步步走向沟壑对面的花瀑。

这个时候,跟在她后面的山民发现了,就趕紧喊了起来:“喂!喂喂!”对方也没说什么,就是用声音提醒她,前面有危险。她一惊,想了想,只好退了回来,重新夹在前前后后的人中间,继续去往县城。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她竟然看见有条小路蜿蜒往下,远远的,山谷里有军营。她果断决定,不再往县城走,而是半途下山。她想她去往县城,要找的不也是警察或者军人这种穿制服的人吗?

她又想对了。当她以迷路外地人的身份请求军人的帮助时,得到了热烈的回应。他们用军车把她送到县城火车站,还给她买好了车票,备好了回武汉的零钱以及零食。

栀子没有暴露自己被拐卖的事,一是为自己留条名誉或者生命的后路,另一个,也不想太伤害那家母子。她亲眼看到他们如何勤扒苦作,又是如何为她倾家荡产,只是蒙昧到不知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若母子被公安机关处罚,估计倾家荡产的他们会想不开,甚至出人命。她决定了,仇人只有白衣白裤。

当她坐在军队的吉普车里,为买卖她侮辱她的人悲悯时,总怀疑是不是大自然中什么鬼摸了她脑壳。她笑了一下,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变了。

回到武汉后,她不再去原餐馆报到,而是找了个在高新区最大商场打扫女厕所的事。这工作可以让她上班戴着口罩,不被人认出,半途歇息时又能在厕所边观察人流中有没有白衣白裤。下班后,她则放下遮眉遮眼的埃及艳后头,戴着墨镜去原餐馆附近转悠,期望遇到白衣白裤。当然,她并不敢现身质问他或者将其扭送公安机关,她只想一旦遇到,就跟踪搞清他住处,暗中报警,连锅端掉拐卖集团(对,她反复回忆当天在爱丽舍中的各种对话,已经断定他并不是只做她一票,也不是生手,而是资深拐卖团伙的一员)。

轮休的时候,她还是去那个游乐场的草地边坐着,呆呆想肉肉。只有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白衣白裤对她的伤害,并不只是拐卖。

原来她爱过他,在他那里寄托了对人生的希望。

自从被山民揉搓后,她不小心碰到任何男人的肉体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恶心。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再不想有那个事了。

也好。

一年多后,她放弃了寻找白衣白裤,在武汉开始应聘月嫂或者保姆的工作,不仅收入不错,还轻松了许多。

就这样,凭着一手好厨艺,以及料理家事的内行,还有心理创伤带来的沉默寡言、进退有度,她挣的钱越来越多,甚至一度被主顾们抢。如果不是不会英语不会开车,她差点成为月入万元的顶级保姆。

保姆毕竟是二十四小时都在上岗的工作,忙忙碌碌,没有自我,特别不觉得时间的流逝,一转眼,就到了2020年大家纷纷离开武汉的疫情期。

她不得不回到阔别多年的冒县郊区,不想父母已在几年前先后因病去世。看上去凡事不入心的父亲竟先走,葬礼上母亲撒谎说,女儿在越南打工,没法回来奔丧。等到母亲病危,亲友与村人才发现谁也联系不上栀子,以致不能让母女最后见上一面。

在邻居的责骂中,她哑口无言、心如刀绞,却没有一滴眼泪。好在已经儿女成群的兰木匠对她还有几分怜惜之心,冲出来护着她,不仅帮她骂退管闲事的邻居,还用专业手法帮她打开了紧锁的尘封大门。后续几天,兰木匠又来白家进行各种免费修缮,并且被她心如死灰的神情惊到,适时保持了沉默,完全没问她这些年在外的任何经历。这让她在疫情期间,终于有了个藏身之处。

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再没一个亲人的家,熟门熟路到心安,借着全国居家隔离的政策,终日关上门,重新回味童年、少年的慢节奏日子,并在择菜扫地时,低低向墙上父母的遗像道歉,说不再因为肉肉继续责怪他们,还托他们在那边找到肉肉,帮她照顾她。她心里明白,父母不到冒县居民平均寿命数七十四就撒手而去,与自己跟他们断绝关系有关。他们这些年内心一定非常痛苦。她才是杀死他们的人。

夏天解禁后,她开始出门,顺着蜿蜒的小路走进县城,细细观察一别多年的家乡,不想在有天逛街时,竟有一个人斜刺里冲出来,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一惊,抬头却见是自己的前婆婆。

赖母像抓住了金银财宝一样,死死不放栀子。她把她扯到旁边的水吧坐下,点了两杯茉莉花茶,一点点跟她谈赖大娃的情况,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完全不问栀子这些年在外面的事。也许,后者淡雅的妆容以及在一些主顾家被赠予的半新不旧的名牌服装,已经不需要说什么了。

原来赖大娃与她离婚后,连续处了好几个女友,都没走到结婚的地步,却一点点被骗走肉肉另一半的赔偿金。两三年过去,赖大娃就身无分文了,也不知道被人下了蛊还是什么,在最后一任女友的怂恿下,竟然把房子也卖了。拿着小几十万,两个人去东南亚旅游一趟就没了,回来说是在赌场被人下了笼子。

赖大娃身无分文也没女友后,不好意思再回冒县,就一直在省城郊外的一家机械厂做工。两年前的一天,他在机器上不小心把指头削没了一个,公司赔了他一万块。再后来他换了家公司,又把指头削没了一个,这次公司赔了他一万五千块。他丢掉两根指头后,干不动活了,且下雨天痛得鬼哭狼嚎,便趁着这次疫情回了家。最近解封后,他就离开母亲,去了郊外一家仓库做保安,工资虽不高,可包吃包住的,倒也能清闲自立。

听到第二根指头被机器削掉的时候,栀子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她脱口而出:“大娃是在故意骗公司赔钱吗?”赖母愣了几秒,一下就黑了脸,说没有,说大娃两次都是操作不小心。

做母亲的一直没细想过此事,这时候被栀子点破,才发现了儿子的悲哀,竟用她给他的身体去换点钱。她自己的指头突然生生痛了起来,而前儿媳还在睁着假装无辜的眼睛,趁机剥光她衣裳。

栀子虽不说话了,余下的时间里,眼里却总有点不信任的光在闪。赖母看她那样,也没兴趣再说了,站起来,“再见”都没道一声,突头突脑就走了。她之前猛地捉住她,还有股亲人般的冲动,现在这个骗保质疑出来,她觉得跟栀子完全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了。

栀子看着前婆婆离去的背影,蹒跚独行里写着一个老人所有的苍凉。

栀子也有点过不去,回家后翻来覆去睡不着。赖大娃再怎么说也是她宇宙中最重要的人肉肉的父親啊,不知道为什么,经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越来越迷信,越来越相信肉肉经常在旁边看着她,死死看着她。孩子此刻也在旁边。

她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本来就一无所有了。第二天,她就拿出这些年当保姆的所有积蓄,在县城里买了套二手房。

弄好一个家的所有摆设用具后,她坐车去赖大娃做保安的那个仓库。刚到门口,她就看见了正在门房里玩手机的他。赖大娃也许早听母亲说栀子回来了,竟不惊讶,只抬头平静地看着她,仿佛昨天才分别,而不是数年。

栀子走过去说:“大娃,你没一个家,肉肉在天上怕是不安心得很哟。要不复婚吧。以后,大哥不说二哥,井水不犯河水,就在一起搭伙过日子。”

赖大娃依然不惊讶,也不感激,好像吃定了前妻对自己还有怜悯之心,他从容地点了点头。几天后,这个家就重新开张了,两个人的信任也在故意努力地恢复,只是并没住到一张床上,好像一对老人样,搭伴过日子给暗处的肉肉看。

生活似乎再一次走向正轨,但没想到大半年后,命运的恶作剧又来了。每天早中晚都喜欢喝上一小杯冒县高粱酒的赖大娃,突然查出了肝硬化,在与妻子吵了一架后,竟离家出走了。

他查出肝硬化时,医生说他若不换肝,只有两三年活头了。医生要他戒酒,还要他凑几十万去省城换肝。他哪有钱啊,全家财产只有栀子刚买的这套房。他们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卖房治病”几个字怎么说得出口?他决定瞒着栀子,放弃治疗,活两年算了。不想那个铁杆朋友强娃救他心切,竟主动去找栀子说了,把球踢给她。

已经在家乡再次做上服务员的栀子听说后,当天看天天黑,看地地晕,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请假回家,看丈夫还在喝酒,竟一时怒火攻心。

栀子走过去,一把抢过赖大娃手里的酒杯,把酒泼到了旁边的字纸篓里,不许他喝,说:“都要挂了,还喝啥猫尿!”那时赖大娃已经醉了,就拼着命抢回酒杯,摇晃着站起来,又去倒了一杯,嘴里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比如,你以为你是谁?你我就是搭伙过,你管不着我。又比如,你不用怕,我就是死,也不求你帮我凑钱换肝。等等。

栀子本也说不清是担心他死掉还是担心自己的钱,总之突然之间,天又塌下来了。她听他胡言乱语的,气也上来了,就威胁说:“你要是不戒酒,我真不会卖房给你换肝。”那个时候,半醉的赖大娃就说了一段最伤她的话。他说:“这么多年,你白栀子连自己父母都不要了,在外面打柳连柳(冒县方言,卖艺乞讨的意思)还是买彩票中奖了啊,咋没声没息的,突然带几十万回来买房。你的钱怎样来的还难说呢?你看冒县做保姆的,能买得起房吗?要是你卖身来的,给我换肝,我也不要,我还嫌脏呢……”

赖大娃还没说完,栀子就冲过去,平生第四次扇了他一耳光,然后跑进自己卧室,默默哭了一晚上。她一边哭一边把赖大娃带人回来过夜啊,肉肉的惨死啊,白衣白裤拐卖她那些事,全都想了起来。

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就梦到了那个花瀑。她醒来后就没有气了,尤其她发现当天正好是他们第一次结婚二十年的纪念日,更是只担心赖大娃的病情了,决定上午做顿好吃的,下午就把房子挂出去卖。

她以为他还没醒,便推门出去买菜,并准备跟他一起迎接命运的再次挑战,不想,赖大娃却突然脸皮变薄了(也可能早就变薄了,远在武汉的栀子并不知道)。他留下一封信,放弃治疗,离家出走了。

尾声

栀子在强娃那里听说赖大娃去了武汉,已经心知肚明,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再看看肉肉灵魂出窍的地方。

她下了火车,直奔那个游乐场,不想连续乔装潜伏多日,也没看见赖大娃。

栀子对武汉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对家乡冒县。不到两天她就搬出了一百二十元一天的民宿,租下了城中村三百元一个月的床位,打算持久寻找赖大娃。

她一边分片区地毯式过滤他可能住得起的城市边缘落脚点,一边还找到过去的老主顾,用关系从内部系统查询。可惜赖大娃并没办居住证,仅从实名购票系统看,他来了武汉,后来并未离开,除非使用非公用交通系统。

栀子判断,赖大娃还在武汉。

她调出他的照片,拿着手机到处打听寻找,但并没在网上公开寻人。她明白,他已不是二十年前县城里爱时尚爱打架、抽烟必抽高档烟那个蹦跶青年了,若把影响扩大,指不定他会臊得去跳江,提前结束自己生命。

两个多月后,每天早出晚归的栀子还是没找到赖大娃,但她清楚,强娃那里也许有他行踪。她假作不知,密切地跟强娃保持联系,不断表达自己对丈夫回归家庭的期望,以及对那晚吵架的后悔。她甚至把她婆婆主动卖了房子、凑够了三十几万换肝费、带着退休工资住进了冒县一家养老院的事,也告诉了强娃。她想,赖大娃用自己母亲的钱来换肝,应该没那么不好意思吧?

不想做丈夫的还是迟迟不肯现身。她后来不断“反刍”他留下的那封信,有点明白了,赖大娃不是生气赌气,是另一种心情。也许一别经年,他也曾经看到过跟花瀑一样的某种东西,被鬼摸了脑壳。

某天半夜,栀子突然被噩梦吓醒了。在梦中,肉肉站在草地上呼喊妈妈,要妈妈别走,带上她。栀子一骨碌坐了起来,却听见室友们此起彼伏地打鼾。

她走了出去。到了小区门口,她看了看手机,才十二点刚过。原来当天大家太疲累,睡得早,做了场梦,竟也不太晚。可她却变得清醒无比,只好叹口气,顺着小区外的巷子,想要走到几百米远的大马路上吹吹风。

栀子走到巷口的时候,突然看见街边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子,穿得很花哨,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她知道她是那种人,擦身而过的时候,顺便借着路灯多看了眼。不想这一看,她竟惊呆了,对方是马琳娜。

那个才华少女跟人私奔后,她曾在武汉一家超市远远见过一次。那时马琳娜已经长胖,现在却瘦了下来,再加硬要强做少女打扮,毕竟也才四十岁出头,在模糊的灯光下,竟与旧时模样差不离了。

正用打火机点烟的马琳娜以为主顾来了,一抬头,借着路灯与打火机,也认出了体重一直没怎么变的还在百斤以下的老同学白栀子。

二人都愣住了,却一点声音没有。半晌,马琳娜才说:“是栀子啊,我请你吃消夜。”栀子就说:“好。”

她俩找了马路对面小区里通宵营业的苍蝇小馆。马琳娜说她买单,栀子也不推辞,就把菜单递给马琳娜,让她点。

叼着香烟的马琳娜点了很久,才要了两份炒方便面,还纠缠着店家,不一人送一份泡菜,决不罢休。

几分钟后,面和泡菜就上来了,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话。栀子知趣地没问马琳娜的一切,没问她为啥不在广东,却在武汉。更没问那个广东老板和上次看见那男人哪里去了。栀子不会问,马琳娜也不主动说,倒是反问栀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栀子就苦笑着,用了五分钟时间,讲了自己二十多年来按照母亲的教育,努力求一个倚靠当饭碗不成、反倒自己成了自己饭碗、最后还成了别人饭碗的故事。

栀子说,她现在的老公,就是当初在冒县一中大石头旁边喊她“蔬菜排”那个。马琳娜却怎么也想不起有那一幕了。

她说她从不回忆,好多事都忘记了。栀子就不再提过去,只问她怎样才能找到赖大娃。马琳娜不愧是个前才女,又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才说:“我猜,赖大娃可以通过你说的强娃了解你。”栀子点头,说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把在武汉寻夫的辛苦,总是一点一滴用微信告诉强娃,还认他做了干弟弟

马琳娜弹了弹烟灰,说:“你在武汉演这些戏,都不是你老公想看的……”栀子打断说:“我不是演戏,是真的懊怜他,毕竟夫妻一场。”马琳娜就说:“我说话时你不要打断,否则,你听不到干货。”栀子吓了一跳,不敢再作声了。马琳娜就说:“赶紧离开武汉,回到冒县,把你婆婆从养老院接回家,随便她怎样骂你,你都不解释,就把她当亲妈一样对待,给她养老送终。”栀子听了,心想,恐怕赖母会以为她想图谋她的退休金吧。她的退休金比她做服务员工资还高呢。但她又一想,都啥时候了,不管老太太心里怎样误解,也得把她劝说回家,给不知在哪里躲着通过强娃偷看她的赖大娃看看。她要让他晓得,家还在,他赖大娃不是没家。于是,她点点头说:“我做得到的。其实,我在世上,也只有赖家这个家了。”

“这就对了。”马琳娜说完,招手结了账,站起来,拿了自己的小坤包,转身就要离去。栀子呆住了,她既没给她终极解药,也没给她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更没说一声“再见”。

栀子追到小店门口,对着夜色中马琳娜的背影喊:“然后呢?你还没说完吧?”马琳娜听了,就停下来,转过身对她说:“然后?嗤……你还能左右老天爷不成?听天由命吧。这两三年你老公回不回来换肝,是他的命。你只管做你的,你还能怎样?”

这句说完后,马琳娜就真的钻进夜色,匆匆远去了。栀子还想喊住她,但终于想到,喊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安静下来,在夜风中愣愣站了好一会儿,又有点分不清自己见到了马琳娜,还是上天又派来一个人,拉了她一把。自从她在那座大山里见到繁花垂挂而成的瀑布,以及路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动物、气味宜人的泥土岩石溪流,甚至前前后后的陌生行人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甚至,分不清虚拟和现实。

终于,白栀子拿出了手机,开始订购返回冒县的火车票。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奚榜,曾用笔名桢理,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迄今在各大文學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以上,并出版有长篇小说与中篇选集多部。部分作品被各大选刊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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