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钟
1
可可和我是同乡，也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十多年前，她大学毕业，便迫不及待地赶赴沿海城市打工。初出校门没有阅历，也没有人脉资源，白天跑业务，晚上到一家工厂兼职，收入微薄。因为没有业绩，工作压力大，回到宿舍后经常抱着枕头哭。
有个晚上，住在同一栋单身公寓楼里的男子喝醉了酒，把经过楼道的可可拦住。说，阿可，我很喜欢你，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
“流氓！”可可说。
醉汉顿时发飙，扑过来要拽她。受惊的可可疯狂地往楼道尽头跑。
前面有两个开着门的宿舍，一间里面有个妇女正在给宝宝喂奶，另一间是个男子带着男孩。可可想，向女子求助比较可靠，因为都是女人，而且她是母亲。她毫不犹豫地冲进宿舍，并且用力把门关上，哭着跟女子说：大姐，你帮帮我，我碰到了流氓。
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和巨大的关门声，把正在吃奶的孩子吓哭了。那母亲看到孩子哭得厉害，凶狠地骂可可，出去！醉汉在不斷敲门，声音刺耳，可可没有办法，只好开门走出房间。
那人把她脑袋摁在墙壁上，接着又把她拖进对门带孩子的男人房间，可可挣扎。幸好屋主人一把拽住了醉汉，“你在干吗？人家还是个孩子！”
醉汉清醒过来，跑了。
“如果我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应该不会赶人家出去的。”想起当时的遭遇，可可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她说那时候真觉得害怕又恶心，好多天吃不下东西，不懂得报警，也没有报警意识，感觉自己非常无助，连夜搬家。
年轻时因为长得秀气，在接触过的异性中，总有人对她不怀好意。有一次，她在学跳舞，一位已婚的姐妹带着她到开舞厅的朋友那里跳舞，在豪华的办公室里泡茶。可可心里不设防，姐妹中途找借口溜走了，留下她自个陶醉在满桌漂亮的茶具中。突然，舞厅的老板关上门，从后背向可可袭来。可可当晚穿了高跟鞋，急中生智，一脚跺在偷袭者的脚背上，夺门而出。
阳光总在风雨后，活得简单就快乐。可可结识了女伴，两人一起去找工作。面试时，得知企业只招一个名额，可可大大咧咧地跟主考官说，那您把工作机会给我同伴吧，她比我优秀。考官被逗乐了，把两人同时录用。公司的部门主任经常有材料需要送给客户，可可代劳，自掏腰包打车。一年后，主任推荐她升任为部门主管，带起了团队。
2
现在的可可做了企业的老板，管理着公司近百号员工。在疫情期间，许多企业缺少订单无法开机，她却没有这些苦恼，天天被客户围住下单，忙得下不了班。
月初，合作伙伴接了一个订单，二百多万元的合作事项都谈好了，可是客户催了四次，伙伴一直没有行动。有个晚上，他给还在加班的可可打电话，告诉她具体情况。
“你有什么想法？”可可问。
“这个伞太难做了，利润太低，做了不爽快。”他说。
“那你直接给客户打电话吧，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他，然后跟他说你要加价格就可以了，不要憋在心里想得太复杂。”
客户同意了，单子多出了利润。伙伴跟她说，你是我的军师，方法真好。
可可说，我没有什么好方法，我们只要做到真诚就够了，不然接了订单还要一边生产一边心情不好，影响了自己，客户的感受也不好，不是个好交易。
在创业初期，可可听说有人做电商赚了钱，决定尝试。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两眼一抹黑，四处寻求帮助却被骗了钱。她不服气，听课、分析成功案例……货物一点一点地卖了出去。打电话回访对方在使用过程中的感受和售后服务要求，都仔细记录和点滴改进。两年后，一位朋友开工厂，苦于没有订单，她把自己的订单全部给朋友加工。产品出现了质量问题，她没有告诉朋友，却自个儿和客户沟通，并且做了弥补。
伞厂的车间有个唐氏综合征男青年，跟母亲一起来做工。可可每次看到他，都主动笑着跟他说话，夸他能干、勤快，对方特别开心。有个时期，市场行情不太好，员工中有不少人的朋友或老乡失业了，到处找活做。这些员工带着朋友一起来厂里打工，自豪地说自己跟对了老板。每当可可走进车间，大家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感激。
3
我之所以知道可可的这些事情，缘于一次对她不成功的采访。今年春节，可可通过微信同学群，找到了初中时的班主任，她委托老师在母校寻找需要帮助的学生。得知镇上的中学没有资金，学期末给优秀学生发苹果做奖品，可可联系校长，决定资助母校设立奖学奖教基金。学校制定出方案，需要的资金比较大，校长征询她意见，如果感觉数额多了可以减少。可可二话没说，把款凑成整数，比原来规划的多出几万元，不声不响就直接汇进了账户。一个月后，她又给学校寄去数百支雨伞，还特地选了几支大型凉伞，注明是给在食堂外露天洗刷碗筷的寄宿生遮阳和挡雨。
“没有人知道可可的住址和具体情况，只了解到她在做电商卖雨伞。”
当桃源中学的校长找到我时，我放下了手头其他工作，认真听他一知半解的介绍。
原来，可可的初中就读于桃源中学。她的村庄离镇里远，上学要寄宿，周末提前到校，步行不下半天时间。星期天回到家里，可可去给人采茶叶挣学费。在读大学期间，她的五一节和国庆节假期全部耗在小吃店里勤工俭学，下雪天一个人戴着帽子在洗碗。
小时候家里穷，可可打工后辗转到浙江办起了雨伞厂，并且定居了下来。又过了几年，生活逐渐稳定，有了经济能力，开始想着去帮助有困难的人。有一次，她听姐姐说起，外甥的班上，有个学生因为父亲生病治疗花费大，准备退学。她想，我为什么不去帮助他呢？从此，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许多品学兼优的贫困生，她都尽力资助。
母校被资助的孩子感动，说以后一定要回报姐姐。
“我不要你们的回报，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最重要。”可可让老师转告学弟学妹，请他们记住：不是因为你们贫穷才受资助，而是因为你们的优秀让我决定了帮忙。
我用校长的手机拨通了可可的手机，她拒绝采访，说这样的小事微不足道。我又通过校长推荐的微信号，加了可可微信好友。我到她的朋友圈浏览，希望获取有价值的信息。但结果大失所望，除了看到发布不多的雨伞样式外，基本看不到有关可可企业和她个人的内容。我给她语音留言：我们是校友，我的年纪比你大，你就当我是你的大哥吧，随便聊聊。
因为之前我采访过多位做实业的人，知道他们白天有业务，晚上应酬多，比较忙。我让她在得空时，也给我留几句话。当然，我并不抱幻想。可是没有想到在第二天上午，可可打电话给我了，大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4
从绍兴来到河南山区，可可驾车赶了上千公里路。这里的一对女生，父亲长期在外地打工，母亲残疾，两间土坯房缺少打理，有些脏乱。姐妹俩见到可可时，怯生生地低着头。她们的母亲表情木讷，父亲自卑，都不敢正眼看可可。
“看见他们，我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情景，因为没有钱交学费，我和弟弟坐在学校的台阶上流泪。”
可可七岁时，她的父亲得病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子女，生活贫困。
当时，不懂得为什么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觉得好玩，还特别开心地跟弟弟围着大木桶转圈圈。读小学四年级的二姐从学校回来，一路哭着。可可感到奇怪，她干吗哭？邻居婶婶说，你去多看看爸爸吧，过几天看不到了。可可天真地问，为什么看不到，他不是睡着了吗？过几天就醒了呀。出殡那天，一家人头上戴着白麻布，一起玩的小伙伴在看着可可，她感觉自己很丢脸。
缺失了父爱，每到开学季时，母亲都要带着几个孩子挨个去找老师，请求先欠上一阵子学费。那时的老师也难，没有收上来的学杂费都要从个人工资里垫付。有一年期末，马上就要考试了，老师把可可叫到讲台前，问她家里什么时候可以交清学费。可可被老师要求回家去找妈妈。
“可我知道家里没有钱，几次走到半道，漫无目的地瞎逛着，用消磨时间来应付老师。”可可周末回到家里，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给母亲徒增烦恼。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把过年的压岁钱借给可可交学费，两个人聊着聊着就哭了。
小学毕业时，可可的语文和数学都考了满分。为了能够继续升学读书，她在暑假里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早读，天天上山捡柴火。家里交不起学费，母亲要她辍学，只帮儿子准备了入学用品。可可起床，早早地坐在家门口等着。一向最听话的二姐胁迫母亲，如果不让可可读初中，自己的师范学校也不读了。最后，母亲拗不过姐妹俩，跟可可说，那你就跟我去吧，老师如果同意给欠费就让读。“我自卑、害怕，就像我资助的这对姐妹的父母一样。”
在河南，可可给女生和她们的家人，一口气买了二十多件过冬的衣服，带着她们俩到镇上各买了一部手机用来上网课。回到家里，她让财务做了一张工资卡，每个月中旬连同厂里的工人工资一起发出，作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费。
可可帮助了当地的一户残疾人家庭，对方因为彼此认识，有些不好意思。可可说，你们可不能因为认识我就拒绝了我的帮助，是你们愿意接受我的资助，让我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温暖。
5
“因為爱过，所以懂得分别的心痛。”
可可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狗，但是经常追赶人，邻居意见纷纷。无奈在一个清晨假装亲热，把它装进了麻袋，丢在了遥远的镇上。当她上了班车后，小狗意识到被主人抛弃了，惊恐地叫着追赶，那种场景让人一辈子忘不掉。在村里读小学，可可代表学校去镇里参加作文比赛，母亲凌晨打着手电筒把她送到隔壁村的班主任家，天亮后再继续出发，奖励给可可五角钱。一分钱可以买一颗糖果，可可兴冲冲地跑到村头的小卖铺，却发现钱在路上给跑丢了。
可可在镇上读初中，自发打扫教室、倒垃圾。在高中，寄宿生宿舍里可以洗澡，她每次洗完澡后把卫生间冲洗得干干净净，舍友们都很喜欢接在后面洗澡。学做淘宝时，她花了四百元买了一辆二手电瓶车，旧车动力差，驮着一大箱雨伞爬不上坡，可可背着儿子一步步推着车走。回到家里把雨伞搬上五楼的出租屋，然后用手工一张张填写单子，再把伞一支支送到快递点邮寄出。“很多人会觉得，拿多少工资就干多少活，其实只有自己先付出了，别人才会看到我们的价值。”小细节积累多了，就成了习惯和自己的品质。后来，她不管到哪里工作，都会很自然地去做一些别人看不上眼的小事。
生活就像减法，每一页撕去都不可以重来，今天的行为要为未来埋单。可可的母亲失去了丈夫，即使被人欺负了受委屈，却告诫子女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不传递错误观念。母亲在孩子面前不抱怨，孩子的心灵没有仇恨，她给别人爱就得到了更多的爱。
清晨，在绍兴市上虞区的体育场里，路灯下的行道树还没有完全醒来，昆虫躲在树叶背面吱叫。可可的身影准时出现，她戴着耳机边跑步边听书。雨滴答，红色塑胶跑道边上的青草泛绿了，一棵枇杷树上的果实变黄，第一时间把感动分享给我。
早上七点钟，她买了早点回到家里，叫醒了孩子后自己接着打理家务，然后送儿子上学。到了厂里，就忙碌接单闲不下来，五部手机和三部电脑同时刷屏。中午没有休息，晚饭叫了外卖。在办公室，可可倒了一杯热水，顺手接了一壶凉水烧好，方便下一个人取用。晚上，她等所有工人都下班了，留下自己最后一个人离开，把办公室的茶几收拾好，拖了车间的地板……时代在发展，生活朝着美好的方向迈进。现在，从桃源街到许东京村的道路虽然还很狭窄，但已经铺上了水泥路面。小路从山腰绕到山脚，沿溪流紧贴崖壁进出村庄，小车和摩托车往来自如。低洼处，几栋木屋默立，过一座小桥就到了可可的老宅。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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